“是齐老太爷。齐老太爷前去安抚寒门考生,却被那些人从高坡上推下来,摔在了一旁的石头上恐要不成了!”
话音落在项宜的耳朵里,耳中乍然一痛。
齐老太爷临行前,她和谭廷还专程去看了他老人家,还说起了领水发生的混乱之事,他老人家只道放心,说出不了事。
怎么还是
项宜脑中空了一时,急着问了一句,“所以老太爷到底怎么样了?”
春笋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厅里有人声音压着,却又没完全压住地说了一句。
“也不知道假惺惺装些什么?到底非我族类,心中有异。”
这话阴阳怪气十足,项宜看了过去,看到了李三小姐本来姣好的面孔,在刻薄的神色里扭曲了几分。
项宜没有说话,亦不想同这样的人理会。
她一心想着老太爷出了事情,老夫人在家得到了消息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老两口的一儿一女都不在京城,海东齐氏的族人在京为官的也不多,眼下出了事,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项宜想着这些,就有些坐不住了,神色露出几分焦虑。
但这焦虑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有些不一样的意味。
尤其李三小姐。
她初初看到项宜的时候,其实甚是惊讶。
她以为能拿着婚书自己上门的女人,必是粗鄙不堪的人,却没想到竟生的端庄秀美,落落大方。
但若不是项氏没脸没皮地挡了她的道,说不定她当时就嫁进谭家了,哪有后来夫婿坠马摔断腿成了废人的事?
当下齐老太爷的事情传来,见这庶族出身的项氏果然坐不住了,她心下总算痛快了一下。
但这一点痛快,是不足以抵掉她这几年难过的日子。
这会见着苗氏和秋阳县主又要给项氏解围,将她叫到了新生儿旁边,还将孩子放到了她手边。
李三小姐哼了一声,似若无意地同各位世族的女眷说了起来。
“齐老太爷这样的人,桃李满天下,那些人可怎么舍得下手?他们待齐老太爷都这般态度,对我们这些寻常的世族子弟,还不知恨到什么地步?说不定便暗地里使阴招,咱们可得小心,被害了也不知道。”
这话落地,众人的目光紧随着也都落了过来,而项宜的手指刚刚碰到小婴儿的手。
项宜知道苗氏和秋阳县主都不会介意,可还是在这话里,冲着小孩子笑了笑,慢慢将手收了回去。
李三小姐越发得意起来,说得话也重了起来。
“那些卑劣的庶族心里不知藏着怎样毒辣的心思,便是科举中第做了官,也必是贪官污吏吧”
越说越有所指,在座的谁不知道项直渊便是庶族出身的贪官,而谭夫人项宜就是项直渊的亲女儿。
秋阳县主第一个看不过去了,但她还在坐月子,嬷嬷不许她出内室,而苗氏因着出身小世家,素来不怎么在这些大世族的女眷面前说话,此刻一愣。
不想却有人在这时走了进来。
“是我来晚了,只是怎么一进门,便听见些厉害的话?”
她说着,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最后看到了李三小姐身上。
“在说什么呢?”
项宜不认识此人,只见她年纪比她们稍长,穿着件秋香色绣万字纹的对襟长袄,眸色冷淡中暗含几分威严。
但项宜却突觉此人眼熟,再听那李三小姐和李家众人上前叫了她一句“二嫂”,一下明白了过来。
原来此人是槐川李氏的宗家二夫人,但她还有个本来的身份,是灯河黄氏的二小姐,黄四娘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黄二娘。
槐川李氏的宗妇在槐川老家,而京城的一应事宜,都是二夫人黄二娘打点。
在座的槐川李氏的女眷敬她,项宜却在明了她的身份之后,沉默了一阵。
彼时在船上,很显然林姑母是要将黄四娘和那位大爷撮合在一起了,但最后也没能成。
黄二娘是黄四娘的亲姐姐,也许也想让妹妹嫁到谭家
项宜知道自己早晚是要走的,无意久占那个位置。
她一时没说话,李三小姐却在想到什么之后,跟黄二娘说了一句。
“我是在为齐老太爷抱不平,顺便提醒大家小心些,免得被庶族的人害了。”
她料想黄二娘必然会向着她说话,黄四娘跟着谭家的船上京的事情,她可是听说了。
众人也都看着黄二娘的态度。
谁想黄二娘忽然笑了一声,转头问了李三小姐一句。
“要是照三妹这么说,以后咱们也别上街了,街上许多酒楼茶馆绸缎铺子,可都没法进了。”
她笑着说,这话说完,李三小姐一脸不可思议地愣在了那里。
而黄二娘又说了一句更加明白的。
“两族都是□□凡胎的寻常人,谁又想赔上自己去害旁人呢?”
她这话几乎是把李三小姐方才的言语,原原本本驳了回去。
李三小姐在婆家日子不好过,大多时候都是黄二娘帮衬她,眼下黄二娘这么说了,她想反驳都张不开嘴了。
李氏的族人也都不好再说什么,纷纷闭了嘴。
倒是项宜一怔,向黄二娘看了过去。
她看过去,恰黄二娘也看了过来,冷淡眸自不知何时转成了柔和,跟她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一边。
苗氏连忙上来,把话题扯去了一旁,这事暂时消停了下来。
洗三礼自是一番热闹,李程允和秋阳县主的儿子嗓门洪亮,嗷嗷哭了好几声。
一众女眷都在一旁,看着着新生的小儿笑。
这时项宜听到有人在树丛后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去,树丛里站着的正是黄二娘。
项宜上前跟她行礼,正要谢她一句解围之恩,她却先开了口。
她声音不大,但稳稳当当落在项宜耳中。
“舍妹年纪小不懂事,家父又一味听从伯父安排,小妹亦不知推拒。项氏夫人大人大量,没有同她计较,让她难堪,二娘心里甚是感激。”
和项宜所想完全不同的是,黄二娘自听了胞妹黄四娘脸色尴尬地说了船上的事情,不禁后怕连连。
若是项氏是那等心思深沉的妇人,此番稍稍使些手段,就能把四娘的名声毁得一干二净,让四娘从此委身作妾,也不是不可能。
可项氏完全没有,反而在骚乱中救了六娘一命。
这是何等人品?
黄二娘当时就训斥了妹妹,又将这人情牢牢记在了心中。
此番洗三礼,黄二娘也猜到以李三小姐的气量,今次必然要与项宜不痛快,只是有事绊了她一下,这才来晚了。
她正正经经谢了项宜,甚至要给项宜正经行上一礼。
项宜只觉对黄二娘也好,六娘也罢,不过是凭着本心为之罢了,当不得大礼。
她连忙扶了黄二娘,“二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小事罢了。”
她越是这样的气度,黄二娘越是打心里起了敬佩之情。
不过她还是给项宜好心提了个醒。
“齐老太爷的事情我亦听说了,接下来几日夫人只怕不好过,也不晓得这般什么时候是个头。”
项宜暗暗叹了口气,谢过了她的提醒。
有李家的女眷找了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这个从严寒中走出来的春日、一些温暖的东西。
但两人谁都没有多言,仍旧是不甚相熟甚至根本不认识的李夫人和谭夫人。
洗三礼很快就结束了,秋阳县主也累了,小婴儿苦恼了一场,这会也靠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众人渐渐散去,项宜也辞了秋阳县主,苗氏一直将她送到门外。
“今日人太多了,我改日再请你过来玩。”
项宜到了门前,却没见到谭廷的身影,只见到正吉匆忙赶了过来。
“夫人,齐老太爷出事,大爷怕齐老夫人也出了事,临时赶去了京外的齐家,夫人先坐车回家吧。”
项宜点头。
只是众人的马车是排着队离开的,他们都是结伴而来,或者相互认识,有说有笑地一起返回,项宜不便插队,就在一旁等着。
谭廷匆忙去了一趟齐家,老夫人得了噩耗人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但她仍旧强撑着,“老头子还没两只脚都踏进鬼门关里,我总不能在他之前死了,都放心,我撑得住!”
谭廷见老夫人这般,心下一阵敬意。
他帮着齐家安排了些人手,又派了自己的人手,赶去了老太爷出事的地方,眼见着天色不早了,就急急忙忙奔马赶回了京城。
他琢磨着李家的洗三这会可能刚散,直奔李府去了。
他到的时候,果然刚散场,众宾客正陆续离开。
牵了马从人群里走过去,正要找人问一下妻子在何处,就看到了站在墙下的妻子。
旁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落单等候在了墙边。
那些世家女眷也都看到了她,但她们谁都与她不相熟,谁都没有上前跟她哪怕打个招呼。
她们只极快地看她一眼,便又都回过了头来,小声议论着。
有说着身份之间的差别,也有说起她作为项家女的名声,还有人说起她曾拿着婚书上谭家的门
一阵风吹过来,将她耳边的碎发吹落下来,她这才微微动了一下,安静地抬手将碎发挽了上去。
谭廷心下蓦然一酸,快步逆着人群向她走了过去。
众人也都看到了他,不免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好奇,不少人短暂地停下脚步,向着两人看了过去。
项宜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大爷”
话音未落,谭廷大步走上前来。
众人都等着看谭家宗子要如何对待项氏。
却见他解下披风,径直裹在了女子的肩头,恰在这时谭家的马车也从后面跟了过来。
他拉着女子的手,携着她一起上了马车。
路上一时间没有了谭家夫妻的影子,众人的三三两两嘀咕的声音肃然一清,又都相互对看了许多眼神,才在意外之中,陆陆续续上了自家的马车离开了。
谭家的马车里。
“大爷怎么赶回来了?”
谭廷没有着急回答,抿着嘴低头看了看妻子,见她神态平和,还想着问了他一句“老夫人怎么样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
“老夫人没事,还撑得住。”
项宜又问起了老太爷的情况,谭廷没有回应,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又从那么高的坡上摔下来,谁也说不好。
反倒是推他老人家下来的人,竟消失在了人群里,找不到了。
恐怕不是官府无能,而是此人本就是有目的而来,就算老太爷身边有不少官兵保护,却还是让人趁乱得了手
这一闹,局面更加复杂了。
谭廷默默握紧了妻子的手,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在说话,乘了马车返回谭家老宅。
前去安抚考生的齐老太爷受伤的事情,已经能在街头巷尾听到一二了。
而路上恰好发生了拥堵。
有间客栈突然将住在里面等待科举的寒门书生全都撵了出去,说以后再不做庶族的生意了,有钱也别想进来。
书生们全都聚在门前闹起来,掌柜的振振有词。
“我们是世族的产业,你们连起齐老太爷这样的大儒都要下手,就别怪我们与你们划清界限!”
客栈门前堵得水泄不通,有吵闹的有看热闹的,更多的是议论纷纷。
原本只是伏在水下的矛盾,却被接连的浪头,一波又一波地翻了起来。
双方皆有各自立场,谁都不肯让谁。
若说之前还是庶族单方的骚动不安,眼下双方都皆有此感,敌对了起来。
谭廷越发握紧了项宜的手。
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项宜禁不住抬头向男人看了过去。
他像那天在齐老太爷家中一样,几乎是用唇语的、极其轻声地,同她说了两个字。
“没事。”
项宜心头忽的一热。
车外喧闹不安,车内却有种安定的气息在慢慢流淌。
此事一出,翌日早朝又各执一词起来,要禁考这些寒门书生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太子皱眉,却一时间没有言语。
皇上问了林阁老一句,“林阁老如何看?”
首辅林阁老留了美髯,一把年纪胡须头发还是黑亮的。
他半垂着眼细细思量了一阵。
“臣亦觉得不该将他们逼上绝路,但齐老大人这般,必然是不能安抚了,也不知道什么人还能去安抚。”
林阁老倒是沿用了之前太子的意思,但是接下来,如果还要继续安抚,那么让什么人去的问题,又重新绕了过来。
当朝确实没能论出合适的人选。
毕竟齐老太爷出了事,世庶之间更加紧张,谁又愿意去冒这个风险,安抚庶族,为庶族说话?
下晌,东宫太子书房。
顾衍盛和徐远明以及其他辅臣都聚于此。
太子还是持有之前的观点,不想朝廷开了禁考庶族的路。
“还是要派人前去才行。”
徐远明上了前。
“臣愿意去。”
徐远明既不是庶族也不是世族,他是军户出身,通过举荐又科举,才到了朝中,又是太子近臣,总也有些分量。
但也有辅臣提出了疑问,“之前齐老太爷前去,其实是代表世庶两方态度,若是只有徐大人前往,只怕这层意思要差一些。”
两族越闹越僵,只有一方现身,着实不能完全说明朝中各方的态度,那些书生不如寻常百姓好说话,徐远明去了,可能还是会让他们不安。
但身份能代表世家的,愿意在这中危机时刻前去的,恰就在京中的人,掰着手也找不出来了。
太子提了一个人。
是黄六娘的父亲、灯河黄氏的黄三老爷。
灯河黄氏是大世族,黄三老爷也为官多年,颇有些官声,眼下就在京城。
可下面有辅臣摇了摇头,“臣已经去探过黄家的意思了,那位黄大人倒是愿意去,可是他宗子长兄却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之前便写信让他不要出京。”
这话一出,太子便不禁冷笑了一声。
“这些世家的权柄真是够大,连朝廷都支使不动朝廷的官员,反倒要看他们的意思。”
这便是他为何肯为庶族发声的原因。
没有了寒门出身的官员,满朝都是世家的子弟,才是朝廷最大的隐患。
顾衍盛一直在旁没有出声。
他倒是有个人选在嘴边,但在这般紧张的情形下,顾衍盛也只是想了想没有开口。
那谭家大爷谭廷毕竟是谭氏一族的宗子,真的敢去蹚这趟浑水吗?
若是谭廷出了事,宜珍又要怎么办
顾衍盛一时没有开口。
他想除非谭廷自荐,不然他亦不便提出。
但谭廷尚在补官之中,又怎么会自荐这等不合的差事。
可没有能代表世家的人,只徐远明一人,并不能成行。
书房里一时间陷入了黑云压城一般的寂静之中。
太子重重叹气着捏了捏眉心。
恰在这时,有太监疾步上前,骤然打破了这寂静。
“殿下,有人递牌子求见。”
顾衍盛眼皮莫名一跳,太子问了一句。
“是何人?”
“回殿下,是清崡谭氏的宗子、谭廷谭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