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后半,谭廷找来了苗氏陪着项宜。
苗氏性子喜乐,胆子也小一些,不是很有心机的人。虽然不是合格的宗妇模样,但却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她和春宴上大多数的人一样,并不晓得林大夫人的打算,自然也不知道项宜遭遇了什么,只是同项宜说说笑笑,说起第一次见到程大小姐,没想到如此气质出众,又道槐川李家的两位小姐不知怎么,脸色甚是不好看,宴请进行到一半就回了家。
这种在人多的宴请上早退的事情,总是不免要被人注意,被人猜测。
正是因此,谭廷才忍着不快,同项宜说宴请一结束,他们就回家。
苗氏絮絮叨叨同项宜说了些话,见项宜性子柔和平易近人,又与自己一样,同为非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宗妇,不免同她说起一些自己的事。
“要不是我家大爷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必须以身相许,我想族里定然不同意他娶我。不过我爹娘当时也甚是担心我远嫁,亏得大爷待我还好”
项宜听说过她的事情。
她可是只身从老虎口中,把重伤的李氏宗子李程许救了下来。
她本是个胆小的姑娘,但凭着这份临危不惧的英勇,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也未必能及。
但世道如此,世人看人,总要先看出身,甚至只看出身的。
宴请一结束,谭廷就让人来女眷处接了项宜,甚至没有当面同林大夫人辞行,只让丫鬟通禀了一声,就回了家。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家的方向驶去。
车上,项宜想到今日的事情,悄悄看了身边的人几回。
但他没这声不说话,只是绷着脸攥着她的手。
项宜暗暗叹气。
其实今日林大夫人的意思,她是应了的,但不知为何,他好似并不晓得她应了。
项宜想了想,又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转过头来看了过来。
他的眼神隐约还含着些郁色,低低问了项宜一声。
“宜珍难道有什么话要说?”
这话让项宜莫名想到他在书阁里问得那句。
“宜珍不会不想要我了吧?”
项宜的话头刚落在舌尖,一滑又落了回去。
她说没有,见男人松了口气似得,瞧了瞧她,又想到了什么,开了口。
“我今日见到了程家大小姐。”
程大小姐
程大小姐亦来了今日花宴,应该也是来相看的吧。
项宜没有做声,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却见他忽然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来。
竟是一本篆刻的图谱。
他道,“是程大小姐割爱转赠给宜珍的。”
项宜接过他手里的书,半晌没说出话来。
书上还有隐隐的香气。
那位程大小姐的意思,怎么可能是想要赠一本书给她,定然是他当着程大小姐的面提起了自己,程大小姐无奈才赠了书。
但项宜向他看去,只见他坦坦荡荡,还道了一句。
“不知是不是前朝真本。”
薄薄的一本书,项宜拿在手中却觉沉甸甸的。
他又说起自己替她搜罗了几本书,还说过两日就到了京城。
项宜拿着沉甸甸的书,耳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他的话,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又都翻了出来。
本要告诉他,她其实应了林大夫人的事情,怎么都不忍说出口了。
她目光轻轻地落在身边的这位大爷身上,而他又跟她开了口。
“此事是姑母太自作主张了。”
谭廷想到自己姑母竟能天方夜谭地做出这种事情,还事前没有同他说一声,就不由道。
“林家算得上是世家之首,姑母又是林家的宗妇,兴许是掌权久了,便觉得什么事都该由着她的想法处置。”
谭廷至今还觉得不可思议,说着又叹了口气。
“姑母性子自来强硬,不过说起来,她这样的性子在林家却颇得看重,姑父似是从未与她意见相左吵闹过,或许正因如此,姑母越发喜欢万事自己做主了。”
他并不想替自己的姑母开脱,但想到姑母竟然同项宜说了那些话,心下还是有些慌慌乱乱,他解释了这些,又看住了项宜。
“宜珍万万不要放在心上,可好?”
项宜默默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好。”
一直到了晚间,项宜给谭廷换药的时候,才发现他这几日恢复良好的伤势,竟然扯开了些许。
“大爷怎么把伤口扯开了?”
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处,又出了血,沾在白纱布上。
谭廷抿了抿嘴,看了项宜一眼,才道。
“被不相干的人扯到了。”
他这么一说,项宜猜到了些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替他解了沾了血的绷带,小心替他擦拭了一番,从新上了药,包扎了起来。
夫妻两人都没说话。
春夜里静悄悄的,有初生的夏虫在窗外的庭院里轻鸣两声。
项宜替他换了药,又净了手,已经不早了。
但她刚坐到了床边准备睡下,忽然有人从后面环住了她。
她一顿,男人有力的臂膀一下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身上。
项宜没有坐稳,身子向前一倾,几乎与他鼻尖碰到了鼻尖。
她连忙侧了侧头,但想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扣住了腰。
他掌心滚烫,只隔着一层薄衫贴在她腰上,项宜止不住直起腰来,他却蹭到了她耳边。
呼吸里湿热浓重,他在她耳边轻言了一句。
“宜珍,今日逢十了。”
项宜不知道,这种事情他怎么记这么清楚。
她刚要提醒他,伤口还没有痊愈。
不想他在她之前,又蹭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宜珍上了药,我伤就好了。”
项宜:“”
外面虫鸣阵阵,窗边挤进来深春温暖的风。
男人的呼吸一直在项宜耳畔,湿热之气让人浑身发软,而他却微微抬起头来,吻在了她的耳珠上。
温热的唇吻上耳珠的一瞬,项宜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而他未伤到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悬着抱了起来,又轻轻放在了锦被之上,低身到了她身前。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亲密,可他整个人靠近的时候,项宜还是微微有些不习惯地侧了侧脸。
但温热的唇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她听见他嗓音有些发哑地开了口。
“宜珍,我想要”
项宜微顿。
他又想要孩子了?
她有一瞬的默然。
可他却在些微的停顿之后,将这句话说给了她。
“宜珍,我想要你。”
夜深人静,纱帐拖拽在地上,帐内湿热之气盘旋。
不同于以往,清洗换过,项宜便累的睁不开眼睛,昏昏沉沉地进入了黑乡之中。
今夜项宜不知怎么,并没有什么睡意,在床上躺了两刻钟,还清醒着。
倒是深更鼓响,明日是谭廷第一日上任,他不得不先歇下了。
绵长的呼吸在耳边起伏,项宜见他睡熟了,慢慢坐起身来,绕过他下了床。
天渐渐暖了起来,项宜给自己倒了被茶水,拿着杯子轻声走到门外,穿着单衣竟不觉得外间的风凉。
整个京城谭家老宅的人都睡熟了,只剩下初生的夏虫还在啾鸣。
项宜坐在廊下的红漆围栏上,自院中的葱郁的花草,一直向上看到尖角弯弯房檐,看到天上明亮的月。
今日发生的事情,鱼贯一般地从眼前闪过。
林大夫人提出那意思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意外,她一直以来便晓得自己和谭廷不会长久。
她答应了,亦避开了林大夫人给他安排的相看。
那时她还以为,他们应该就能这样慢慢分开了。
她会在一个合适的时候离开,会离开京城,也不会再去清崡,返回老家与弟弟妹妹一起生活。
而他会在她离开之后重新娶妻,娶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与他身份相当的女子,他想要子嗣,他们也一定很快就有了孩子。
至此各安天涯,此生不会再相见了
但他却闯进了书阁里。
他扔了她手中的笔,拉着她的手一路下了楼,当着林大夫人和旁人的面,没有一点犹豫地告诉他们,也告诉她。
他只有她这一个妻,不会休妻,更不会停妻另娶。
那些话说得她脑袋都乱了起来,但也说得她心头快跳了许久。
她是晓得,他对自己有愧疚又补偿甚至也有些情意,他亦说过他不会休妻。
可今日,他当着众人的面,牵着她的手就这么说了这些话,一下子就把她这些年以为的他们日后好聚好散的情景,哗啦一下都推散了。
原来他的情意,不只是她以为的那些而已
她突然就不知道与他的前路该走向哪里。
然而,他们确实世庶有别,她贪官之女的名声确实与他仕途有碍,而他更是一族宗子,可她却身后寒症子嗣艰难。
如果不能好聚好散,那么该怎么办呢?
一阵风自花园深处的树丛里吹了过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吹在项宜单薄的衣衫上,吹得人冷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的时候,他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原本要说的话,实在没能就那样说出口。
泛着凉意的风又大了一些,庭院前后寂静无声。
项宜拿起茶杯饮了些温茶。
她有寒症的事情,她是要告诉他的。
但现在就告诉她,不用他回应,项宜也能猜出来他的答案。
他能说出不会休妻、不会停妻再娶的话,那么他亦不可能因为子嗣,就立刻跟她好聚好散。
南面檐角上悬着的一颗星闪了闪。
项宜忽然有点鼻子发酸。
这么多年。
母亲病逝的时候、父亲获罪流放身死的时候、弟弟不能科举被人欺凌的时候、妹妹卧病在床命悬一线的时候、甚至她第一次去谭家却一个人都没见到、无功而返的时候
那么多时候,她都没有无措。
但眼下,他定是不肯放她走了,她亦不能留下封书信一走了之,可他们这样的状况,又能怎么办呢?
树丛深处地冷风不停地吹着人。
项宜抽出帕子揉了揉鼻子,半晌,才觉得好了一些。
也许,她只能等一等了,等到他们两人都冷静一些,再把这些事摊开,好好地做一个决定。
想到这里,项宜深吸了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风轻了许多,从树丛起掠过竹林吹过来,夹带着些竹子的清香。
没有人,也没有事相扰,项宜半垂着头轻轻倚在一旁的木柱上,她拢住了自己的手臂,缓缓闭起眼睛。
不知过了几息,忽然有件衣裳披在了她肩头。
项宜一怔,转头向身后看了过去,才发现熟睡的大爷不知怎么就到了她身后。
谭廷方才便醒了,却没发现枕边的妻子,他起身去寻,竟在门外的廊下看到了她。
她一个人坐着,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会她讶然看过来,谭廷便打量着她的脸色,问。
“怎么坐到了这儿?不冷吗?”
他说了,见她起了身来。
她说不冷,“妾身只是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呢?
谭廷疑问地看了看她,可她没再说话了。
他闷了一下,忽然间,却察觉有一只微微发凉的手碰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谭廷一怔,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被一个纤细的手握了起来。
哪怕只是那么虚虚地握了一下,他只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下来。
他睁大眼睛看向身边的妻子,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一下嗓子,极轻地拉了一下他的手。
“大爷明日还要上衙,快回去睡吧。”
天上星光铮亮了一时,夜风化作了无数柔软情丝,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了谭廷心间。
这一瞬,他心里的疑问尽数退了下去。
他低头向妻子看过去,看到了妻轻轻垂着眸子,嘴角却有些温柔的浅笑。
他立刻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那宜珍呢?”
“我亦回去睡了。”
谭廷笑了起来。
“好。”
翌日,西跨院凄风苦雨。
谭建今日必须要遵照大哥的旨意,前去薄云书院读书了,非休沐不能回。
他使了些小性,早间要求在西跨院单独与杨蓁吃饭。
谭廷根本没有理会他,正好也同项宜一道单独用了早饭。
今日是他第一天去上衙,穿了四品文官的绯红绣云雁官袍。
项宜亲自环着他的腰,为他束了腰带。
他整个人高挺地立在哪儿,英姿雄发,神采奕奕。
通政官下通万民,上达天听,是人少却紧要的衙门。
这会还没上任,谭廷便得了不少消息,吃饭的时候还同项宜道,说是江西舞弊案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凤岭陈氏这次难辞其咎,就算有封疆大吏在朝,也要被重罚了。
只不过春闱就在这两日,朝廷想等着春闱之后,一并处置。
这对于寒门庶族来说,就是莫大的好事了。
项宜俱都记了下来。
时候不早,西跨院的谭建和杨蓁也吃完饭走了过来,一同送谭廷出门上衙。
谭廷瞥了一眼自家弟弟,难得没有训斥地勉力了他一句。
“勤勉用功,日后这绯袍自然也会穿在你身上。”
谭建本还有些郁闷,眼下听了这话,那点懒散的郁闷一扫而空了。
他看着大哥身上夺目的绯袍,正正经经应了一句。
“是!大哥的话,弟弟记下了。”
谭廷朝着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只是项宜将他送到门口的时候,他想起什么嘱咐了一句。
“宜珍晚间不必等我,今晚多半要与同僚饮酒了。”
初入衙门第一天,京里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项宜说好,但也瞧着他提醒了一句。
“大爷少喝些。”
谭廷笑起来。
“宜珍还不晓得我的酒量吗?”
项宜晓得,但还是无奈又道了一句。
“那也少喝些。”
她的嗓音轻轻柔柔的,谭廷听了,再说不出旁的话来了。
亦轻柔地应了她。
“好,我都听宜珍的。”
这般说完,正吉着急催促起来,他才出了家门,翻身上马,同众人挥了手,上衙去了。
项宜站在门前又停了一会,转头正要问谭建准备几时出发,不想有人快马加鞭地到了门前。
项宜不认识那人,却见那人穿着萧观这般谭府暗卫的衣裳。
她微怔,那人特特上了前来,跟她行了礼。
“夫人,属下乃是大爷吩咐留在寓少爷和宁姑娘身边的人。”
项宜一听,心快跳了一下。
“怎么了?”
那人道了一句。
“宁姑娘出了些事,您还是过去看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