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自荐前往。”
项宜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没有太多意外,但心口还是急缩了一下。
她不由地就想起了谭廷的父亲谭朝宽。
他正是在那次旁人都莫名没有去的治疫之事上,染病没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治疫,而是治水。
项宜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没说话,但下唇轻轻颤了一颤。
她是如何神色,谭廷俱都看在眼中。
谭廷牵了她的手去了外书房里,他看着妻子静静看着他的目光,心下软的不行,伸手撩起她耳边的碎发,挽在耳后。
“宜珍莫怕,我也晓得那些人多半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但是你夫君也心里有数,会万分谨慎行事,暗中做好安排,不会让他们得逞。”
只是他越是这么说,项宜便越觉得眼睛发酸。
本身去治理黄河泛滥,安置灾民就已经很难了,清崡也在受灾之列,他作为一族宗子还得照看家族。
这些也就罢了。
偏偏,还有人在暗中盯着他,随时可能行刺。
她嗓音哑了起来。
“大爷还记不记得,在京畿安抚考生回来的路上,有人要取你性命?那是多凶险?”
谭廷只见妻子低哑着声音说完了这话,眼泪啪嗒就落了下来。
谭廷心口都颤了,伸手将妻子抱在了怀里。
她身上总是泛着细微的凉气,此刻纤瘦的身子还在因落泪而抖动。谭廷只想把自己的温度尽数给她,就留在她身边,替她遮风挡雨。
可外面的危险一日得不到平息,他们就一日过得提心吊胆。
他也知道今次出京会有许多危险,但是若经了这一次波折,能就此安稳下来,如何不值得他顶风冒雨地走一遭呢?
谭廷握了妻子的肩头,低头吻在了她发间。
“宜珍,这些事情你夫君都记着呢,别担心,我心里都有数。”
项宜知道他是一定要走的,只是禁不住眼泪还是掉落下来。
谭廷心疼地抱紧了妻子,半晌两人才和缓下来,慢慢说起话来。
宅院里的鸟雀安静地停驻在枝头,探头探脑地看着书房里的那对夫妻,听他们握着彼此的手,说许多它们听不懂的言语。
庭院静静的,热辣的暑风里,也有些许清凉的柔和。
谭廷翌日并未一早启程。
他先应召去了东宫。
太子心系黄河水患,记挂着灾区的黎民百姓,特特嘱咐了谭廷许多话。
谭廷一一记下,让太子放心。
“殿下心系百姓,臣必会让灾区百姓明白殿下的恩泽。”
他说完,又想起了皇上近来龙体欠安,病情加重已经无法上朝的事情,低声提醒了一句。
“殿下也当谨慎小心,殿下安康,臣等才能安稳。”
太子听了,看着谭廷笑着点了点头。
“孤晓得,卿放心吧。”
谭廷这才行礼告退。
皇上身子不济,只有东宫安稳坐镇京城,那些另有打算的人,才不至于翻出什么大浪来
离了东宫,谭廷又见到了顾衍盛。
顾衍盛一直没有好的时机出手救出顾先英,还在等待机会。
此番谭廷又要出京,顾衍盛是特来送他的。
上次,谭廷还着意让这道士,在他不在京的时候,清心寡欲些。
但这次,谭廷不由地同他道了一句,还换了个称呼。
“还请舅兄帮忙看顾拙荆,”说着,又点了一句,“看顾一二即可。”
谁想他这样客气地说了,却听见那道士笑了一声。
“宜珍自是要看顾的,至于看顾多少贫道也说不好了。”
谭廷:“?!”
这妖道!
但顾衍盛又笑了一笑。
“不过谭大人若是早日回来,贫道还是可以收敛一下的。”
谭廷半晌不想说话。
但他也隐隐知道道士的意思。
“道长不用操心,谭某自然会早点回来!”
谭廷说完,哼哼两声,同他行礼打马离去了。
这番宫里走了一遭,回到家时已经不早了。
今日恰好是薄云书院休沐,谭建和项寓正好到了家。
谭建也听说大哥又要出京的事情了。
上前来行礼便急急问了他几句。
“要不要让弟弟请假同大哥一起去,好歹帮衬一二。”
他这么说,谭廷便着意多看了他两眼。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当爹的人,他只觉得弟弟身高好似快要与自己齐平了,身子也丰伟起来,有了些能支应门庭的男人的感觉。
谭廷暗暗点头,看了弟弟一眼,道。
“算了,你还是不要跟着我帮倒忙了。”
谭建听见自己大哥说了这话,不由地落了几分神色,自己是在不如大哥良多。
谁想,接着,大哥特特叫了他一声。
“谭建,我不在家的日子,你要留在家中代我行事,料理庶务,照顾亲眷族人,自身读书亦不可懈怠,能做到吗?”
大哥是在问他,可也是觉得他能做到,才特特问了他。
谭建一个激灵挺直了脊背。
“哥,我能做到!”
这句洪亮有力,连谭廷也不由地与他一道,提起了气来。
他又看了看弟弟,缓缓点头,说了好。
“记着你的话。”
他说着,目光落在一旁的妻子和怀了孕的弟妹身上,又特叮嘱了一句。
“照顾好你妻子,亦照看好你嫂子,有什么为难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谭建明白,俱都应下了。
谭廷已经不能再多停留,这边交代完了事情,便收拾行囊要离开了。
项寓和项宁亦上前来给他送行,项宜更是一路将他送到了城门口。
谭廷再不许妻子出城了,让她止步在城门口,只同她道了一句。
“宜珍记着多念着你夫君些,你夫君亦念着你。”
他这般言语,连离别的悲伤都冲淡了不少。
项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男人倒是笑着上了马。
但他正要打马立刻的一时,却听见马下的妻子应了一声。
“好,我听夫君的。”
然而谭廷那一鞭子已抽出去了,马儿吃痛狂奔出了城,他想多看她一眼神色都没来的及。
只得惊喜又匆忙回了一句。
“宜珍,我听见了!”
说完,马儿就带着他跑远了。
但她温软的嗓音就在谭廷耳边回荡。
终于,她也能在平日里,叫他一句“夫君”了。
男人打马走了,项宜稍稍有些脸红,看着他身影越过城门渐渐没了影,才慢慢转身回了府。
她没想到回府的时候,正遇见弟弟拿了换洗的衣裳要离开。
“寓哥儿去哪?这两日不是休沐吗?”
项寓回家的时候并没想到,这次休沐长姐又带着宁宁回来了。
他道与几个薄云书院里的同窗约好,要在京城小聚。
“他们也都是凭本事考进来的寒门学子,他们本因着父亲的事,对我有些不喜,但后见我真才实学,才与我走近了。我与他们说了父亲是极有可能被陷害的,他们中有些人便信了我,说可以帮我收集证据,为爹翻案。”
项寓说这次众人约着在京里小聚,便是说此事。
“他们有的人,在京城还有些关系,或者父辈祖辈也在京城为官,我想这也许是个好机会,能查到我们之前查不到的事情。”
关于父亲项直渊的事情,项宜这边已经有眉目了。
但若是项寓能找到更多证据,亦是好事,况且弟弟这样的年纪,只读书也不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朝中事,也算得上历练了。
项宜点了头,让乔荇拿了些钱来项寓,让他在外行事方便一些。
不过少年没要,跟她行礼就出了门去。
项宜在门口张望,看到不少与项寓一般年岁的书生。
一群年轻人站在街上,言谈之间,周遭都热了分。
这么多男孩子在,项宜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回了府里。
倒是那些书生拍着项寓的肩头同他道。
“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呀?她真的是世家的宗妇吗?你们家竟然和世家走这么近?”
有人问了,众人都看了过来。
他们这个年岁,懂事的时候,世家和寒门之间已经渐渐疏远了。
像寒门女子嫁进世家做宗妇的事情,掰着手指都也数不出来几桩。
项寓无意多言,只是道,“这是家父早年给长姐定下的婚事。”
可还是有人又说了一句。
“这么看来,项大人在世的时候,与世家走的很近呀?那缘何出事之时,没什么世家大族的人替他说话?”
项寓说不好父亲与世家关系到底近不近,也回答不出来同窗的问题。
他们都是寒门庶族出身,科举路上的不易多少都和世族有关系。他们说着项家和世族的事情,说着项寓长姐是世家的宗妇,说着说着,言语之间就有些不和善了。
不过项寓的人品他们还是知道的,有人站出来道了一句。
“好了,婚约是以前定的,当时还没怎么样呢,你们在这论这个做什么?咱们都觉得项大人是被冤枉的,现在找证据要紧,别忘了咱们的目的!”
这人这么一提醒,大家才都回了神。
刚才说的话,多少对项寓有些冒犯,好在他们都是热血又爽直的年轻人,立时就跟项寓道了歉,转了话题说起找证据的事了。
项寓一直抿着唇,眸色沉郁。
世庶关系如此,长姐在世家难为,同样的,她在寒门人眼中也是异类。
好在这些同窗不再说起此事了,他这才松了口气。
项宜回了府里,先见着谭建有模有样地开始吩咐做事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书院替他请了假,他这些日子要替长兄在家理事了。
项宜暗暗好笑,但看着二弟确实大人模样了,也觉得安心。
杨蓁虽然肚子挺了起来,但精神甚好,也在旁帮衬。
她放下心来,就去了妹妹的院子。
谭廷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明日就要送沈雁离开。
只不过她到了妹妹的院子门前,看见小姑娘正坐在院中荷花池旁走神。
项宜惊奇,沈雁瞧见了她,走过来与她小声道了一句。
“宁宁不知怎么了,在那荷花池旁坐了半晌了。”
沈雁舍不得惊扰了女儿,只在旁边看着她坐着,怕她掉进池子里。
倒是项宜想到了项寓今日回来的事情,略一思量,走上了前去。
她亦在项宁身边坐了下来,看着池水里倒映着的小姑娘的影子,才问了她。
“宁宁在想什么?”
项宁这才回了神,转头看到了项宜。
“姐姐来了?”
项宜跟她点头,柔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不要跟姐姐说说?”
项宁被这一问,心里方才的思绪翻了上来。
今日她见到阿寓回来,便忍不住如往常一样,急忙朝他招手。
但他向她看了过来,却没有走上前来,反而垂下了眼眸,规规矩矩地跟她行了礼,叫了她一声“二姐”。
这一声把她叫愣了。
她以前老抱怨臭弟弟不肯叫她姐姐,但他今日叫了,她竟不习惯了。
她正要把他叫过来,问问他这是要弄什么幺蛾子吓唬她,可他却没再多看她一眼,低着头到了句“去外院了”,就转身走了。
他转身离开的那一瞬,她莫名就有些委屈,但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待她已经够好够亲近了,她还能让他怎么样呢?
毕竟,自己和他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念及此,她没有安慰到自己,反而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失落之感。
以后她和阿寓,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像从前那样打闹拌嘴、无话不说了
只是这些话,项宁莫名就不想说出来。
她看到项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想了想,道。
“姐姐,明日就要送我母亲离开了,是吗?”
项宜说是,但又道,“只是暂时送走,不过宁宁随时可以过去住些日子,不必担心。”
她这么说,却见小姑娘摇了摇头。
“姐姐,我想和母亲一起过去。”
她说完这句,只怕项宜误会,连忙又道。
“我不是想要离了姐姐和项家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可能要有些时间,适应一下”
虽然看起来,她的生活在母亲和姐姐的呵护下,没有什么大变化,可到底不一样了,她要适应自己原本的身份了,以及,和身边的人的新关系。
项宜没想到她是这样想得。
她连道没关系,让妹妹不要多想。
“你想去住随时去住。”
说着,见小姑娘眼眸里还有些迷茫的神色,又道了一句。
“如今这些事情都是我和你母亲替你安排的,你若是不习惯,想怎么改都可以。若你想要改姓沈,姐姐也是同意的总之别让自己太为难。”
改姓
项宁从没有想过,但听了这话,又落进了思绪。
她“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同项宜确认了自己真的要陪沈雁离开。
也算是让她母亲不要太孤单。
沈雁听了,眼泪都落了下来。
项宜觉得这般也算可以,着手安排了起来。
谭廷奔赴灾区当晚,又有另一队人马也往同一个方向奔驰而去。
当头的人比之从前瘦削不少,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他已经失了在锦衣卫里的差事,这半年几乎被囚禁起来惩罚,直到昨日,才又得到了出来的机会。
陈馥有快马加鞭地驰骋在马上。
他知道这是宗家给他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之前他被谭家干扰,抓东宫道士不利,他受尽了惩罚,今次,宗家又给了他新的差事,正是与那谭家宗子有关。
他若是再失利,恐怕不用再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