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被撞到的船很快稳了下来,对面的主家连忙派管事过来道歉,沈黎之不是小气的人,见自家船没有出什么问题,只是掉了两块漆而已,便摆手道罢了。
沈宁站稳了脚跟,转身就往船舱而去。
她转身转得极快,走得又那般匆促,旁人兴许看不出什么来,可她的一举一动,落在项寓眼里,就仿佛在说话一样。
她生气了。
项寓一怔,虽不知是为了什么,可脚下忍不住就向前要跟上她的脚步。
方慕和方薇方才就看到了傅源接上来的举人公子,姐妹两个从船尾看见便激动了起来,又不好意思直接过去,便绕进了船舱,又从舱中快步按着礼数往船边去见人。
但两人急急忙忙又满眼含笑地,到了船舱门口的时候,险些与匆忙转身过来的沈宁撞在一起。
“咦?沈姑娘这是”
怎么这么快就返回去了?
沈宁此刻一点应对的心情都没有,只道了一句“有些头晕”就侧身回了自己的房内。
两姐妹皆有些懵,可一转头,却看见那位举人公子竟到了她们脸前。
男子当真气度不凡,一眼看去便同傅源这等只知道游山玩水的草包全然不同。
他目光正就落在了舱门口,似乎就落在了两姐妹身上,两人的羞意倏忽掠了过来,急忙低头跟他行礼。
两人行了礼,项寓这才回了神。
他只能眼看着船舱里光影与脚步声一起变化,最后在某一地方停下,又随着门被关闭的声音一起消失。
项寓亦没有猜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她,只是他亦不敢乱来,慢慢收回目光,如常地跟两位方姑娘回了礼。
“在下项寓,冒昧了。”
嗓音如气度一般无二,两位方姑娘当即沉醉了起来,眼神都变得有些发直了,似乎有些连眨眼都忘记了。
直到项寓跟前来的船主沈黎之见面行礼,寒暄起来,那姐妹二人还转着头,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项寓身上。
傅源在旁瞧着,几乎笑出声来。
他走到两姐妹身边,“二位小姑奶奶,若是有什么心意,也赶紧上去表示呀?”
他说着,想起早间两姐妹对自己的无情嘲笑,笑哼了一声。
“不去表示,不是白白痴了一场吗?”
两姐妹直直看着项寓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极其不善地落在了傅源身上。
但傅源已经粉身碎骨浑不怕了,直接道了一句。
“怎么能,白痴一场呢?”
他说完,也知道恐要挨打,转头就往沈黎之和项寓处而去。
两姐妹见他脚下抹油跑得快,想要打是不成了,转眼就哼了一声,道了一句。
“算了,算了,今天就做一次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吧,帮着傅六爷给沈姑娘说几句心里话,免得傅六爷总也说不出口。”
“姐姐说的对。”
两姐妹转身就要往船舱去。
傅源惊得汗毛根儿都竖起来了,一时顾不得旁的赶紧去拦。
他自己还没有想好怎么办呢,若是被方氏姐妹说了,他在宁姑娘面前可如何自处?!
少年人之间的笑闹,沈黎之从来都不当回事,当下还笑着同转头看去项寓道了一句。
“咱们这条船上,总是吵闹些的,别介意。”
沈黎之说完,便同项寓点头,回了自己单独辟出来的书房。
项寓亦应了他一声,目光却紧紧落在傅源身上。
傅源又是忏悔又是赔礼地,才安抚好了两位方家的小姑奶奶,送了二位离开,转头看到自己的友人项寓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正目光有些奇怪地盯着他。
“寓,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项寓半晌没说话,傅源觉得很不对头,连忙将他引到了船头无人的地方。
此间只有阵阵风浪之声,傅源刚要再问一下项寓怎么了。
不想项寓先开了口。
“你喜欢她?”
傅源还以为是什么事,清咳了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
“确有些一见倾心,但不敢冒犯主要是,怕人家看不上我,她母亲可是泉山舍人沈大家,她又是那般气韵相貌才华,我怎敢啊”
若是换一个姑娘,以傅家在江南的名声,傅源也没有什么不敢的,但在这位宁姑娘面前,他莫名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其实我该有所表示了,不然宁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是白痴一场了。”
他抬手拍了拍项寓的肩头,
“寓,你鼓励我两句吧,帮我找些信心”
话音没落,就见自己亲自邀请到船上来的好友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项寓开了口。
“以我之见,算了吧。”
傅源:“”
他努力维持自己的礼数,“为什么算了呢?”
项寓见他竟不死心,抱臂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半真半假地。
“相貌平平,胸无点墨,才貌皆不相配还要我继续说吗?”
傅源:“”
逐渐露出了想要打人的表情。
“你给我下船!”
他到底要请这种嘴的朋友上船干什么?!
还有项寓这张嘴是在什么环境里练就出来的?!
“下船!”
项寓却笑着摇头。
“不。方才沈先生亦邀了我,且邀我一起进京赶考的,我正在考虑答应。”
傅源胸口一闷,差点气到吐血。
但他也当真被项寓说的,不好意思去那位宁姑娘面前有所表示了。
他捋着自己的胸口,说不去了的时候,见项寓仿佛是松了口气,只是他没有特别在意,又捋了捋胸口指了项寓。
“就你这一张破嘴,恐怕也讨不到小姑娘的欢心,也只能被榜下捉婿了。”
他这么说了,项寓只是幽幽瞥了他一眼。
“用不着你操心。”
傅源又想打人了,但是他发现,自己这位朋友说完这话,便垂了两分眼眸,周身的气度莫名其妙沉了几分,同方才嘴怼他的时候,好似判若两人。
什么情况?
傅源不知道,见项寓遥遥向船舱的方向看了过去,又或者在看江中的风景,傅源亦拎不清,却听见低声问了一句。
“是生气了吗?”
这句,傅源听清楚了,他直接道。
“对,我生气了!”傅源哼了一声,扬起了下巴,“你哄我吧!”
项寓低着头顿了一下。
“能哄好吗?”
傅源道,“那你哄哄试试呗。”
项寓仍旧半低着头,也不知道到底看向何处,有些出神似得。
“怎么哄?”
这个问题令傅源着实想了一下。
“要不,你替我给宁姑娘送件东西吧。”他说着,从随身佩戴的荷包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小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傅源声音小了一下,略带几分羞意。
“我看船上风大,她每日清晨在船尾作画,画布总被吹起。这块墨玉镇纸质地不同寻常,看着不大,却极其沉,约莫能压得住画布”
他说着,看向项寓。
“你要是想哄我不生气,就替我把这个给她,顺便跟她说几句话,把话说清楚些就行了,也总得让她稍稍明白一点,一点就行。”
傅源叮嘱了项寓,见项寓一副好似没有听进去的样子,正要问一句,就听见项寓轻声复述。
“跟她说几句话,把话说清楚些总得让她稍稍明白一点,一点就行。是这样吗?”
傅源大力点头,“对,就是这样。”
话音落地,便听见项寓似决定了一样,道了一个字。
“好。”
说完,项寓转身就要离开。
傅源却是一愣,“唉,这块墨玉镇纸你还没拿着呢!”
傅源连忙将镇纸装进小盒子里递给相遇,不想却见项寓眉头皱起来,一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镇纸?”
什么什么镇纸?!傅源都要被他弄晕了。
“不带着镇纸,你去说什么呀?”
项寓却瞥了他一眼,一脸的嫌弃。
“不必你操心。”
傅源:?
他见项寓果真往船舱的方向去了,大为震惊,莫名竟觉得这位朋友被鬼怪附了身似得奇怪,和他说了半天的话,就跟没说一样。
项寓去了。
不巧的是,沈宁的舱室里方氏姐妹也在。
项寓走到舱中,听见方氏姐妹叽叽咕咕的话语声,一时站在门前没有动。
丫鬟却在这时开门端了茶盘出来。
门一开,房中人便都看了过来,舱室里三位姑娘都看到了项寓脸上。
沈宁亦看到了项寓,看到他神色微怔地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船舱有穿堂的江风将四处帷幔卷到飞舞,光影飞速变幻,四目相对的这一瞬,姑娘莫名心跳快了一下。
他怎么到她门前来了,是来找她的吗?
舱室内外静悄悄的,此时并没有人言语,直到姑娘忍不住要问一句什么的时候,他却转过来目光。
“冒犯了。”
他到了一句甚是守礼的话,两步离开了她的窗前。
方家姐妹兴奋地话题绕着他,嘀嘀咕咕起来,沈宁却端起一旁的茶盅,掀起茶盅的盖子,挡住了自己失落的神情。
所以,他只当与她全然不识,是吗?
晚间众人用饭,沈宁道有些晕船没有前来。
留给她的正对着项寓的位置空空的,项寓静静看了几息,什么也没有说。
夜间的行船因着江上风平浪静,平稳而静谧。
船舱各室已陆续熄了灯火。
只是昏昏暗暗里,有两人一坐一卧,却都许久,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
沈宁早早起了身。
她夜间看不见,便素来起的早,今日亦在晨光刚露出的时候,就坐到了船尾。
整条船还在沉睡之中,她裹了披风,铺了画布,却迟迟没有落笔。
江边的风景一如既往的美,层层叠叠的树丛,丛林见出没的鹿和鸟,晨起的阳光波光粼粼地映在湖面上,映在江边饮水的鹿和枝头叽喳的鸟雀纯净的眼睛里。
但沈宁眼前莫名浮现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她急忙摇头要晃掉眼前的景象,转动之间,余光看到了另一边走来的人。
他不是在舱外站了多久了,身上浸了一层泛着凉气的晨起的露水。
他正正向她走了过来。
沈宁却在余光看到他的下一息,立刻转过了头去。
他不是当作不认识她了吗?她没有不配合他的意思,他这又是来做什么呢?
姑娘手里握着画笔,将画笔攥得紧紧的。
那脚步到底还是到了她身后。
她听见了他略微发哑的嗓音,轻声问了一句。
“为何不肯理我?”
话音落地,仿佛是大石落进了清池中,渐起片片水花。
沈宁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亦溢出些许的水光。
“是你先不理我的,这三年都当作不曾认识过我的,不是吗?”
她嘴巴紧紧抿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项寓,想知道他要如何回应。
项寓却怔了一下,喃喃一声。
“原来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他莫名松了口气,目光微缓轻落在她身上。
“这点小事,不值得你生气。”
他这话令沈宁莫名其妙了一下,旋即心下一酸。
“这点小事?”
她忽的低头笑了一声,“在你心里,也从没有当过我是你的姐妹手足,是吗?”
他其实从不曾像她一样,把他当作这世上,最亲最近、不能缺少的那个人
所以他才无所谓,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
宁宁只觉得自己心头酸的厉害,气血都有些不稳了,但她不想在他脸前示弱,仿佛要博得他同情一样,便只忍着,不肯露出半分。
只是项寓却在她的话里,身姿僵了一僵。
他低声,“所以,你也只当我是你的手足兄弟,仅此而已,是吗?”
沈宁一怔,不知他这问法又是何意。
她抬起头来,恰与项寓低头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交错在了一起。
江上吹来的风旋在船尾之上,吹翻镇纸掀起半边的画布,发出呼呼的响声,却无有一人理会。
项寓忽的笑了笑,嗓音发哑。
“你可以只当我是你的手足,可我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