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里长嗫嚅地说不出话,心里老大不忿。
这不是你们风风火火地过来么?
谁请你了?
嫌弃不干净,你就别来啊!
那些秀才挥霍谈笑。
本来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此时浑然无视里长、农民。
吟诗作对,纷纷拿这些人取笑。
贾琮看得暗怒,冷冷的眼神转瞬即逝。
他前世便是农村出身,自是看不惯此等儒生的嘴脸。
却克制住了,踱步到土畦边,拱手道。
“钱里长、诸位父老乡亲还请放心。
我们绝不会扰民!
此列还有你们邻近的周大孝子在。
他定向着你们说话的,不然何以立足乡间......”
一席话说得钱里长、围上来的民众安心不少。
贾琮为宛平做过一些事。
不论是参与治河,还是打倒罗秀才、写祈祷词。
在他们看来皆是好事。
亦消除了不少他们与高高在上的贾琮身份的隔阂、偏见。
贾神童是传说一般的人物、文曲星下凡。
他们相信贾神童的话。
钱里长察言观色,试探道:“好说好说,贾小相公折煞咱们了。
就不知几位相公来此,所为何事?”
魏无知见贾琮对待村民甚是和善。
如此态度他做不出来,也不愿模仿。
毕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在他心里业已根深蒂固。
不过一群粗鄙的农夫、农妇罢了。
魏无知颐指气使地道:“哪里来这多啰嗦!我们是为你们做好事的。
闻知你们耕牛稀少,力有不怠。
特此请贾神童想想办法。
他灵光保佑、文曲星下凡。
想必也能学诸葛亮造木牛流马。
我们过来开开眼界,好生瞻观。
你等还不好好听从贾神童之需?
伺候传唤?”
嘴上说是不扰民。
可是魏无知和一干生员的态度。
既让村民不喜,也让贾琮暗蕴火气。
姑且不说他们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就拿魏无知处处以贾琮为首来说。
显然出了事也是想由贾琮一人承担。
此人卑鄙的心眼子,昭然若揭。
科场虽是相对公平,豪门寒门皆有其人。
但是很大一部分都是家境殷实的小地主。
贫穷的人根本读不起,因而这班秀才出门外走。
大都带了家丁跟班。
铁牛、曹达华等几个随身候着,暗暗磨拳搽掌。
只待自家爷一声令下,就上前揍他丫的。
摸摸铁牛背上的褡裢,示意稍安勿躁。
贾琮和气道:“我需要轱辘、四角木架。
三到六寸的铁环、木架铁犁
这些物件备四份。
钱里长,麻烦则个请你召集几个乡勇往村镇内购买。
一应银钱皆由我出,每样加一钱银子作为跑腿费。”
银票、铜钱没有像银子一般令人心里踏实。
直隶这里一两银子。
尚且能兑换一千多铜钱。
贫苦百姓一年除去赋税。
余下一二两便能乐开花了。
听得贾琮这般说。
钱里长脸色好看不少。
几个乡勇争先恐后连喊愿意去。
钱里长仍是不放心:“这时节土地无剩余,小相公要这些作甚?
拿来了又放在何处?小老儿也有难处......”
“我看西面正在垦荒,老丈放心。
不会践踏乡亲们土地秧苗的。”
贾琮和颜悦色。
钱里长犹豫一会子。
想着先打发这班人为好,又有益处。
便挑选几个乡勇进村镇购买器物,他们报价。
贾琮依照口头规定付钱。
一干人听了贾琮需要的东西。
都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
器物再好,能比得上牛吗?
这些儒生早丢了先辈武能上马、文能提笔的优秀传统。
皆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然而牛力胜于人力的简单道理。
还是知道的。
他们摇摇头,不是很看好贾琮的法子。
魏无知若有所思,亦想不出贾琮有何门道。
若是贾琮为此丢脸,岂不出气。
若是他真有好办法。
自己也跟着沾光,稳赚不陪,一本万利。
此刻他的态度表情又与面对民众不同,执礼甚恭。
“想来兰陵笑笑生有锦囊妙计。
莫非是鲁班梦中传艺不成?”
贾琮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勾:“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诸位师兄师弟拭目以待吧。”
言罢,他便当先行到西面荒地。
目测土地的坡度,动动脑子,心中早有计量。
贾琮故作谦虚道:“魏兄,想必你家下也有佃农、庄户。
魏兄吃穿所赖者何人?”
魏无知不知贾琮又想搞什么名堂。
没做多想,理所当然地答道。
“吃穿用度,自然有佃农、庄户、家奴去忙。
但那地是我祖辈买的,种我家的地。
自然要交租,天经地义。
这班民户不明礼义、不懂诗书。
为了一亩三分地又能争得头破血流。
栽赃诬陷,何须礼敬他们!”
贾琮眼睛一转,转移话题又道:“魏兄说民户不明礼义、不懂诗书。
那么北明的朱元璋、我朝圣祖皇帝以布衣之身立国。
作何解释?
诸位也不乏寒门出身,也认为自家父母下贱?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孝道何在?”
魏无知闻言面色大变,此时反应过来上了当,再不作回答。
众秀才愣了一愣,也没有反驳的。
王浩自觉羞愧,却已佩服贾琮。
周六合便是民户出身的,他点点头:“景之说得好!说得好啊!”
几人交谈间。
几个乡勇带了轱辘、木架、犁等器物回来了。
就等贾神童作法建造“木牛流马”。
所有人都觉着好奇。
坡度较为平缓的荒地上。
贾琮站在道边,下面是一块新开辟出来的土地。
秋风吹来泥土味、草香、秸秆燃烧过后的味道。
入目丛林、盆地,没有小桥流水。
秦淮楚馆、名人遗迹的风韵。
众秀才大摇其头,很是无味。
这也怪不得劳力者下、劳智者中、劳人者上。
读书人向来不喜并不精通农作。
倒是传来的几声鸟鸣、羊咩增加了雅趣。
七八个乡勇手提肩扛地拿来了所购器物放在路边。
为首一个乡勇卷着裤腿、头戴瓦楞帽。
大手大脚地举起两个辘轳:“贾小相公,作坊的轱辘皆是大的。
我们看着恐套不进人字架的橛木。
便换了尺寸合适的辘轳,使得么?”
“使得,尺寸合适便使得。”
贾琮摸摸圆滑的辘轳,心里琢磨道。
“说白了就是滑轮原理,这种原理古人并非不知。
可惜科技被视为奇淫技巧。
天启皇帝朱由检要是不当皇帝,也是一个优异的工匠了。”
魏无知伸长脖子瞅瞅,笑而不语。
他母亲是罗奇才的姑姑,和宛平罗家是姻亲。
吏部考功司郎中罗敏成他堂舅。
今年秋天正执掌官员考核、任免、升降、推荐,权势很大。
他所仪仗正由此。
是以贾琮背后勋贵家族的贾氏宗族。
他也有些轻视了。
周六合嘀咕道:“鹏举,景之真是在建造‘木牛’了。
以器物代耕牛,若有效用。
不必县衙推广,乡民也能争相仿之。
这是好事呀.......”
王浩皱眉道:“虽说地方官很有必要知晓一些民间操作。
天意自我民意,天听自我天听。
但我们还是务必以苦练八股为要。
奇淫技巧不过玩乐罢了.......”
看热闹的张冇才最是明白不过,心道:“周六合性子温厚,贾景之又是为他家乡做好事。
他自然感激乐意,王浩则是切切实实的功利了。
除了权势再无他物.......若是将来兰陵盟发展壮大。
他这个副盟会不会引起贾琮不快呢?
我当初也是图玩乐进来的。
这贾琮值不值得扶,还需再观望观望。”
这时。
贾琮已在指导乡勇。
于一块数丈的土地两侧摆好人字架。
人字架的两端是三角形的,利于稳固。
贾琮吩咐道:“此等‘木牛’只需要三个人就成。
你扶住左边,你扶住右边那个。
把辘轳套进人字架上面的橛木,对对
中间那位,把长木搭在两个人字架上。”
待得长木被绳索绑定。
贾琮喜道:“长木中间的铁环,箍住铁犁的木架。
对,便是这般
左右两个使劲稳住人字架并摇动橛木。
中间那个推犁,另外的器具如法炮制即可。”
或好奇、或不屑、或鄙夷的魏无知一类的秀才。
随着中间那乡勇推动铁犁扶手。
左右两人摇动辘轳套住的橛木。
他们突然连连睁大了眼睛。
那推犁的乡勇,也不见得多么费力。
土地竟然被翻出了七八寸。
钱里长张了张嘴,愕然,继而兴奋道:“真是木牛!真是木牛!
活脱脱诸葛武侯在世!
依小老儿看,按照贾小相公此法。
三人之力,可抵二牛!”
二牛之力不用怎么想。
肯定比三个普通民壮大上太多。
而如今。
贾琮想出来的东西。
似乎妇人都能推得动,省力、便宜。
不少秀才惊异起来。
看向贾琮的目光已有不同了。
魏无知的阴沉一闪而逝。
他犹然不可置信,贾琮怎么什么都会?
那个灵光保佑、文曲星下凡的传说是真的么?
这种神灵相助会不会克到自己?
魏无知有些忌惮地,下意识退后几步。
他不死心。
再看另外三副如法炮制的木牛,情况却无一例外。
张冇才抓耳挠腮:“这、这......我好像哪本书上见到过。
景之,这是不是叫做‘代架耕’?”
“不错,青松兄果然博学。
这种木牛史称‘代架耕’,以木代牛。
叫做木牛也不为过,除却诸葛孔明。
唐朝也有木牛遗迹......”
贾琮似乎不太满意:“但它也不是全国十数省的土地皆能使用。
坡地陡的、过于斜的,木架不能稳固。
平原、盆地可用,男女皆宜......”
瞧着贾琮这副仍旧不满足的样子,谦虚得过度了。
魏无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强忍住想在贾琮那欠揍的稚嫩脸上打一拳的冲动。
咬牙暗道:“你得意个什么劲,不过是奇淫技巧。”
众秀才称赞一回。
有人提问道:“贾神童比张青松还博学多闻。
既然木牛早有遗迹,莫非先人已使用过了?”
不是贾琮首创。
倒是能减少人们对贾琮的夸赞、过度文饰。
魏无知也不遗余力地挑刺儿:“正是如此,景之博古通今。
师兄还想请教,代架耕可有出处。”
“出处在《明史》中可见痕迹。”贾琮不讳言。
前朝的史书,一般是下一个朝代修。
在贾琮那个时空的《明史》。
是清朝的张廷玉等人修撰,文过饰非。
“我大清帝国”的统治者有很多政治目的。
比如涉及满清在明末的那一段历史的。
多半不真实。
大楚的《北明史》于圣祖高皇帝下令修撰。
当然对大明也有许多不真实的诋毁。
而秀才举人,只是前三史必读。
一生功夫花在四书五经、八股上面。
很多人不知唐宗、宋祖,只知高头讲章也不奇怪。
贾琮轻笑道:“《北明史》有载,成化年间。
陕西总督李衍制作过五种木牛。
嘉靖年间,郧阳府的欧阳必进也用过代架耕。
这两个地方,大力推广过。
民多赖之,可谓造福百姓了
到了我朝,因经历过战火。
典籍多有焚毁,再加被视为奇淫技巧。
反而不知利用了。”
说到此处。
贾琮又忽然想起。
明朝万历时期的徐贞明很有志于在水田方面造福直隶省。
本可不仰赖南方漕运,北人种稻谷也能自给自足。
可惜措施一扯到政治,就很复杂,终不能成。
作为现代人,工业化、现代化自然也令贾琮骄傲。
但是古人的一些智慧,也不能完全抹杀和贬斥。
现代人照样在用的不少。
譬如南美安第斯山脉的“培高平台技术”很古老了。
然而二十一世纪。
全球不少地方还在借鉴、推广。
“原来如此,贾景之不愧是神童。
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回去之后咱们好好议议,在下也想加入兰陵盟。”
“也算我一个!”
人群中魏无知脸色涨红,手扶额头。
王浩、周六合、张冇才与有荣焉。
贾琮一边应付,兰陵盟可不能来一个要一个。
有入盟的章程限定,一边挤出笑容:“魏兄,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没、没,日头太毒......怕是中暑了,我先行一步。”
魏无知脸上挂不住了,贾琮这贴脸、打得太狠!
明明形势有利于他。
可现在情况是完全有利于贾琮了。
贾琮不仅巩固了他的好名声,又多了一班盟友。
对自己来说,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两个家丁扶住他。
魏无知满脸黑线地落荒而逃。
他听到了背后张冇才等人的窃笑、民众对贾琮的欢呼。
他的脸愈发滚烫了。
“贾景之你等着!咱们乡试见高下!”
魏无知阴暗地想道。
连续忙了很久岁考、科考、录科、录遗。
繁忙的公务让陈东生似是不知今夕何夕。
即使有书吏协助,做主的却还是他。
犹如山中无岁月;“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贾琮这次于同知厅后院亭阁被传见,也是学政行辕。
他坐得端端正正,衣襟整齐,只是斜签身子。
听陈东生说话时,黑白分明的小眼睛平视着。
贾琮看到这位年届不惑的巡按御史、直隶学政换了燕尾服。
饮食也讲究养生,精面、细芥、糯黍而已。
陈东生嚼着:“秦郎中教过你五经题么?
你本经是诗经吧?怎不见过你写经题。”
“经题大约练过数十篇。”贾琮答道。
“数十篇怎么够,也罢,你尚在少龄。
乡试解元、五经魁来年再夺都早,便以磨练为要。
乡试场归非同寻常。
今次卷面不洁的错误,不能再犯了。”
陈东生嚼动时,两颊扭了扭。
“各省乡试是主考命题、督抚监临。
主考官多是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外派。
唯独顺天府不同。”
“顺天府乡试是皇上命题、府尹监临。
一二品大员做主考、副主考。
十几位房官还要由吏部、礼部推选。”
陈东生揉揉太阳穴,疲惫道:“顺天府、天津府、河间府、正定府
整省府县的数万秀才,等我考察的还有。
我在很多府县都只是先举行科考、录科、录遗,派送乡试。
很多地方岁考未举行过。
三年任满才做打算。
邸报发了。
顺天府癸酉科乡试主考官是直隶总督、吏部侍郎于朦胧。”
各省房官八到十多位不等。
朝廷选择房官协助主考、副主考。
房官从来不选本省在籍官员。
严厉防止攀家乡关系、贿赂,本省乡试。
房官都在户籍位于本省边沿外三百里的地方选取。
乡试是省级考试。
整个直隶所有府县的生员、监生、贡生参加。
会试是全国性考试,全国十多个省的举人参加。
京城崇文门贡院。
既是顺天府乡试场所,也是全国会试场所。
“学生知道了。”
贾琮问道:“怎么不见沈老师?”
“官员考课举行多日,沈郜、刘华由于朦胧推荐。
刘华升为同知,沈郜升为府台。
沈郜调任江苏苏州了,隔几天应会给你寄信来。”
陈东生吃完,不想多说官场纠葛,微笑道。
“沈郜是福气来了,宁做苏杭犬,不做塞外人
我是多年不回家乡蒲州了,他可是松江人。
往后你所做的四书题、五经题,誊录一份给我。”
二人就这样聊了一阵,贾琮起身准备告辞。
陈东生想了想,叫住道:“我听说你又搞了一种木牛。
琮哥儿,不要忘记我当初对你说的话。
治大国如烹小鲜,过犹不及。
入我门下,即是清流,以家国、生民为业。
所幸你的所作所为,为师也觉欣慰。
京里罗郎中怕不会善罢甘休。
乡试舞弊、陷害屡见不鲜。
你要提防,有所准备。”
微皱的眉头舒了一舒,浑身似有热流。
贾琮嘴唇一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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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场乡试考九天。
在八月初九、十二、十五。
每场皆是提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乾德十年八月初八,天还没亮。
贾琮手提灯笼,下车进了崇文门。
到贡院门外,但见京师贡院三座大门。
高得令人仰望,正门牌匾;“开天文运”。
西面是;“明经取仕”。
东面是;“为国求贤”。
贡院位于京师崇文门内的东南角。
关于位置。
天下各省都是一个模样。
贡院一律修建于省城东南。
京师的贡院是五楹三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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