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京城,一众人便分道扬镳了。
黄家三老爷任正三品的礼部侍郎,是灯河黄氏在朝为官品级最高的人。
其夫人穆氏亲自来接了女儿和侄女,黄六娘一看到母亲,后怕的眼泪又止不住落下来。
穆氏听了女儿的话,脸上的血色退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在京中也听到外面骚乱不断了,但这散乱就发生在了自家女儿身上,穆氏吓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只是待她回了神,再看项宜眼神就不一样了。
因着这些日庶族百姓掀起骚乱不断,京中世家都对此相当反感,连带着对庶族寒门出身的官宦也都有了芥蒂之心。
穆氏来之前还想,同那谭家的宗妇项氏就不要有什么交集了,毕竟这趟行船是林大夫人安排的,同项氏也没什么关系。
但万万没想到,女儿陷入险境,竟就是被项氏救了一命。
穆氏带着四娘和六娘又上前道了谢,见项宜神态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穆氏因着相交尚浅不便多说什么,却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份人情。
对此,项宜倒是没多想,与她们辞别之后,便随着谭廷去了他在京城的宅邸。
那是谭廷曾祖父时就在京城置下的宅院,京城居大不易,但也是座两路四进的大宅。
谭廷之前在京中便居于此,但项宜从来都没有来过。
只不过在前去的路上,她莫名想到了什么。
很多官员离家做官,身边不便携带妻室,便要带上妾室。
谭廷年岁不大,又是一族宗子须得作为表率,不便正经纳妾,但这并不妨碍他收侍妾、通房在房里。
不是有清楚名分的妾室,这些侍妾通房也无需告知正室。
项宜见他之前身边只有正吉和几个小厮长随,便没有多想,但京中留有侍妾通房也不无可能。
皆是他的侍妾通房要给她奉茶,她还能置之不理不成?
只是一路行至谭家在京城的宅邸,仆从上前迎接主家,项宜在人群里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丫鬟。
她禁不住转头看了那位大爷一眼。
谭廷并不知她心里想了什么,只是上前牵了她的手,一路同她去了自己住的院子。
从那日领水县之后,他总是喜欢这般姿态,有时项宜的手明明交握在身前,他却悄然过来,将她的手从她自己的手心里拉开,握在他的掌中。
偏他这般做了,却不说一句话,仿佛这般才应是常事。
项宜便是想婉拒,都没有话头,也只能由着他了。
他们仍旧住在了正房,将另一路给了谭建和杨蓁。
但杨蓁过几日会挑个黄道吉日回门,谭建要一同陪着过去住几天,宅子还是以谭廷和项宜为主。
当下他们到了正院,秦焦就上了前来。
他是林氏的幕僚,虽然在林氏不受重用,但也是为林大夫人办事的人。
回了京城,秦焦便道此番去清崡已经替林大夫人清算过了田产,要回林家回话了。
谭廷对此人无甚感觉,不过因着是自己姑母身边的人,携在身侧罢了。
他点头应了,顺便也叫了自己的人过来,往林府走一趟。
谭廷这趟回来自然要告知林大夫人。
林大夫人乃是他父亲谭朝宽的长姐,谭家宗房那一辈只有这姐弟两人,感情甚厚,再之后谭朝宽去世,林大夫人对谭廷这个侄儿总是多有照顾的。
而林大夫人,是林陈程李四大家族之首林氏的当家宗妇,便是宫里都要多给几分面子的人。
项宜是晓得此来京城,必得拜见林大夫人的,礼盒都让人备好了。
只是路上接了黄氏的姑娘上船的事情之后,项宜多少是晓得了林大夫人的态度。
她见秦焦离开之前,又看了自己一眼,心下越发明了。
只不过谭廷派了人去了林府,人回来的时候道,林大夫人的意思,让两人暂时不必过去。
“姑老爷这几日伤了风,姑夫人怕大爷颠簸了许多日,去林府再过了病气,道是等姑老爷病好了,大爷再过去。”
谭廷有些惊讶,他这位姑父一向身子强健,便是如今上了岁数仍然是倜傥身姿、风度翩翩,看似三十出头的人一般,不想竟病倒了。
他同项宜道,“姑父待姑母甚好,如今姑父病了,我哪有避讳的道理,自当去探望一番。”
他道项宜不必过去,自己明日去走一趟,过几日等林家无事了,项宜再去不迟。
他说的林大老爷待林大夫人极好的事情,项宜之前在清崡便有所耳闻。
据说林大夫人嫁进林家多年未有身孕,便思量给林大老爷纳妾,但林大老爷全都拒了,不许林大夫人再提此事,只让她安心养好身体。
直到两人成婚多年,林大夫人才有了身孕,给林家添了嫡孙,如今已是坐稳宗妇之位的人了。
林大夫人如何,林家又如何,项宜无意了解更多,但毕竟是长辈,照着长辈尊敬也就是了。
至于那位林大夫人有什么其他的安排,项宜又能多说什么呢?
谭廷翌日去了趟林府,林大老爷病得不重,过两日就能好了。
他同项宜说好,过几日一同去见姑父姑母。
项宜自是应下。
他们要去拜见尊长,也有人来此处拜见他们。
清崡谭氏一族在朝为官的子弟不少,当下就有在京里为官的,听闻此番宗子带着宗妇来了,递了帖子前来拜见。
这都是宗妇该做的事情,项宜倒也并没有因着这些族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而怯场。
连着两日来了好几户人家,项宜连番见了五六位女眷,都如常招待,寻常言语。
那些谭氏的女眷都没有见过这位出身特别的宗妇夫人,眼下见她温婉不失气派,虽少言寡语却不失亲近。
更要紧的是,她们从前都以为宗子待宗妇不过了了了,谁想却都看到宗子同她温言软语地说话,便是说事情也都以询问的语气先问过她,也没有叫过她一声项氏,而是轻轻叫她的闺名。
这是宗子在给宗妇撑体面,在告诉族人虽然她出身寒门庶族,但依旧是谭家的宗妇,是谭廷的妻。
一众族人都惊讶得不行。
可他们也都隐约有些知道林大夫人的意思,还有消息灵通的,听闻林大夫人是让宗家大爷这一路,接了灯河黄氏的姑娘来京的。
但灯河黄氏一点动静都没有,而宗子待宗妇又是这般亲密。
众人都有点闹不清了,但谁也不敢不给项宜面子,不敢胡乱作为。
不过刚进京几日,便见了许多人,料理了许多事。
项宜没有闲着,谭廷、谭建亦然。
谭廷先带着谭建见了几位长辈和友人,眼下又遣了他去了薄云书院拜见山长,待陪杨蓁回门之后,便去书院读书。
项宜不禁想到了自家弟弟。
不知道项寓去考薄云书院,有没有下文。
自己的弟弟虽然有志气,但年纪到底太小了,项宜并不觉得寓哥儿真的能考上,但试一试总是好的,也能见见世面。
那薄云书院虽然也在京畿,但路程不近,谭建连着两日都没有回来。
杨蓁自从嫁到了谭家之后,便跟谭建形影不离,眼下谭建两日未回,她整个人便蔫了似得,坐在项宜院子里扯花瓣。
一朵好好的花被她扯了个秃,人还没回过神来。
老院子光秃,有几多花不容易,项宜便叫她放过那花,到房里来说话。
杨蓁嘟着脸,“嫂子要说什么?”
不光神情蔫蔫,连脸色都不如前些日红润水灵了。
项宜讶然地打量着她,“建哥儿最多明日就回来了,弟妹明日不就能见到他了吗?”
“明日!”杨蓁眉头皱巴了起来,“大嫂也说是明日,还得许多许多时辰呢,是一整日呢!”
这话就更令项宜惊讶了,杨蓁却在这时问了她一个问题。
“嫂子,你有没有那种一天,不,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就会浑身不舒服,抓心挠肝地想见到他的感觉?”
她突然问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项宜着实被问住了。
她一时间愣着没有回应。
谭廷一早被老友李程允约了出去。
李程允见他回来了,便连忙将他约出来问他这一路的见闻,也说起江西科举舞弊案重审的事情。
李程允出身的槐宁李氏,非是四大家族之一的槐川李氏,他们早在老祖宗的时候,就与槐川李氏分了宗,如今虽然也显赫,但同清崡谭氏差不多。
现今世家与庶族矛盾频出,李程允的大哥便是一族宗子,他们兄弟也想听听谭廷的意思。
谭廷的意思很明确,世庶两族本是同根,不应闹到如此地步。
他直接把舞弊案证据上京,发生的追杀之事告诉了李程允。
他当然没有提及顾衍盛的真实身份,但谭家助力其间,协助东宫击退陈氏的事情,他说得明明白白。
李程允惊讶不已,细细看了看谭廷,点头记下他的意思。
“待我回去同大哥好生商议,此前我们兄弟多半要听槐川李家那边长辈的意思,如今看来,似乎也该自己做主了。”
他这么说了,谭廷便到应该。
只是说完就站起了身来。
他看了一眼外面,道了一句。
“今日不早了,就先回家吧。”
李程允一愣,看了外面透亮的天色,眨了一会眼。
“元直,这会才晌午,如何叫不早了?京城开了一家新馆子,我正要请你一同前去呢。”
然而新馆子也拦不住谭廷的脚步,他清了一声嗓子,道下次再去不迟,不等李程允更多言语,便径直回了家。
李程允还没回过神来,发现他老友谭元直人影都没了。
“元直这是怎么了?”
谭廷还没发觉自己有什么异常,只是觉得话说完了,便该回家了。
他进了府邸便问了下人夫人在何处,得知项宜就在正院房里,脚下没有多绕一步,径直去了正院。
不想刚到正院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弟妹的声音。
他撩起帘子,便听见了弟妹的那声问话。
“嫂子,你有没有那种一天,不,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就会浑身不舒服,抓心挠肝地想见到他的感觉?”
这话是问项宜的,但谭廷却在门前听住了。
他不由地想起今日晾了李程允,莫名其妙就想回家的事情。
在窗下说话的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谭廷的目光却不由落在了妻子脸上。
她也一定懂弟妹的意思吧
男人轻快地眨了眨眼,又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谁料下一息,妻子摇了头。
“并不曾有。”
项宜着实不明白,什么人能重要到半天没见到,就能浑身不适,抓心挠肝?
这会否太过夸张了?
她摇了头道了否。
但想起那句如杨蓁形容的一样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模糊身影。
她微怔,不想一抬头,突然看到模糊的身影突然近到了眼前。
杨蓁看到大哥回来了,便没再多停留,同他行礼就走了。
倒是项宜抬头,看到男人默然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里似有怨愤,但他绷着嘴不说话,就那么直楞楞地盯着她。
项宜:“”
“大爷回来了?”
那位大爷还是压着嘴角不说话,盯着自己的妻子看了半晌,突然转身出了正房。
项宜惊讶,不由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
谭廷初初还见妻子跟着自己的脚步,心下稍稍一缓。
但他的脚步刚到庭院中间,她的脚下就停在了正房门口。
谭廷余光看过去,见她无措地站在门前。
谭廷本要生气的心思,一下就软了下来。
他又转身走了回来。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视线恰同他平齐,见他一言不发地来了又走,走了又回,眨了好几下眼睛。
谭廷心下无奈到了极点,他想要同她说什么,思来想去,又做了罢。
恰好有族人又来拜见。
他要说的话只能本压了下去,轻轻同她道了一句。
“好了,我先去书房了。”
他这么说了,项宜才松了口气。
“好。”
他走了,项宜回到了房中慢慢坐了下来。
春笋过来给她上了杯茶,茶盅里的绿茶芽在水中悠悠晃荡。
而那位大爷方才的神色变化,也不由地浮现在她脑海中,转来又转去。
兜兜转转,不知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