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军甫一出现,便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翌日,监国的王爷便在朝中问及如何处置,若是全力派兵剿除造反军,必然要引起庶族百姓更大的反抗,一支造反军倒下,万千造反军形成。
可若是不管不问,若成了气候,撼动皇权,更是大患。
寒门官员们主张镇压但非杀掠,可世族官员的却普遍认为决不能手软,必杀鸡儆猴,以绝后患。
监国的王爷召集阁臣商议此事。
最后的结果,还是铁腕镇压。
项宜听说的时候,脚底有些打晃。
这怕这般关头,铁腕下场不是镇压,而是要彻底激起民变。
彻底民变,将所有寒门庶族的人都卷入造反的波涛之中,届时谁都不能脱身,朝廷必得将整个寒门庶族都给以重罚,这是那些人想要的了吗?
项宜特特问了一句,“缘何这般快就决出了此事?”
谭建告诉了她,“此番,是首辅林阁老亲自提的。”
林阁老
项宜没有任何意外,这等关键时刻,林阁老怎么还能稳居幕后,自然要一力成事才行。
项宜禁不住想到了谭廷,她问了谭建,然而谭建也不知大哥目前身在何处,只听到有清崡过来的族人说,他似是要回京了。
要回来了吗?
项宜听到这话,心下才稍稍松了些。
太子一直没有下落,林阁老等人已经完全控住了朝政。
世庶之间门的对立越发深重起来,连京城的几个穿插混居的坊间门,都闹到了要划清地界的地步。
有一个住在寒门聚集的房间门的世家院落,被人半夜放了火,幸亏宅院里没人,只有借住的寒门邻人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
邻人去衙门报案要严查纵火之人,却被坊间门的庶族人围了起来,反而纷纷指责此人,因着借住在那世族人家,便一心向了世族,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像丧家之犬一样攀附。
他们一边骂此人,一边将他绑起来,扔出了京城。
此事一出,便有不少庶族的人呼喊起来,凡是这般时刻还要维护世族的人,庶族亦不容。
如此一来,世族也不敢再收留寒门的人,不少人家,连教书的寒门西席都辞退了回去,寒门的书生亦不再认世族先生为师。
两族之间门的那道线越画越清晰。
沈雁和宁宁都听说了此事,写信来问项宜有没有遭遇什么为难,但不知怎么,谭家一片寂静。
项宜却在这日,见到了亲自前来的李程允的妻子,秋阳县主。
秋阳县主嘴角都起了燎泡,项宜见到她这般,下意识就想起了她长嫂苗氏。
“是不是苗姐姐出什么事了?”
秋阳县主一步上前握了她的手,连忙问她是不是见了苗氏,知不知到苗氏的下落。
“嫂子不告而别,大哥寻她都快寻疯了!”
可惜项宜见苗氏,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当时苗氏只说自己病了,怕过病气给孩子们,所以出京暂避。
这件事情,秋阳县主也是知道的。
但秋阳县主连声叹起气来,“那几日大哥不在家,嫂子要走我便也没多想,我实在没想到,嫂子是怕她的出身连累了我们”
她说这都是槐川李氏暗中使坏。
苗氏一直自称是西南一个小世族的族人,李程允是槐宁李氏的宗子,若非是苗氏好歹也算世族女,只救命之恩这一条,族里也不肯同意宗子娶她。
但现在,槐川李氏的人,竟然请来了来中原做生意的那西南苗氏的族人,说要来京里与苗氏团聚。
苗氏本来就胆子小,更糟的是,她确实不是什么世族的女子,根本就是个无根无基的孤女,别说是世族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槐川李氏的人一下子戳破了苗氏的身份,弄得槐宁李氏族人全都怒了起来,都要求李程许立刻休妻!
项宜听了,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秋阳县主告诉她,“大哥自然不愿意休妻,其实大哥早就知道大嫂不是苗氏的人了,可大嫂确实是他的救命恩人,两人恩爱相伴多年,和她是不是世族出身有什么关系?”
她说李程许不肯休妻,李氏族人便要闹着换宗子。
而四大家族之一的槐川李氏,早就想把槐宁李氏并到自己的族里来,只要槐宁李氏并过去,那么槐川李氏几乎能越过林阁老的林氏,成为当今最庞大的世族。
他们用心险恶,在其中搅弄起来。
苗氏得了消息,知道是自己隐瞒的身世酿成了这等局面,她直接从京外别院不告而别了,只留了一句口信,让李程许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们的女儿。
“到处兵荒马乱的,大哥都快急疯了,今日一早还咳了血”
项宜想起从前听谭廷说的,李程许在西南山间门出了意外,落下山崖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意外,十有就是槐川李氏所为。
槐川李氏欺李程许、李程允兄弟年纪轻、辈分小,早就想要将他们一族并进自己家族,李程许不答应,紧接着就出了意外。
苗氏定也是知道李氏兄弟的困境,又不想连累自己唯一的女儿,这才一走了之。
项宜想到那日见到苗氏时,苗氏害怕又恍惚的样子。
本是好好的家,就因那些人的险恶用心,只能四散零落开来。
以林、陈、程、李四大家族为首的大世家们,眼中再没有旁的东西,只剩下自身的利益了
项宜不知道苗氏的下落,只能把当时的情形原本给秋阳县主细述了一遍,秋阳县主还得继续找人,但走之前,拍了拍项宜的手。
“姐姐万千保重。”
项宜的处境比苗氏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谭家并没有什么动静。
铁腕镇压造反军的事情定了下来,兵部征调的恰是距离造反地最近的两个千户所的兵力。
不巧这两个千户所的兵,都是杨蓁娘家忠庆伯府带出来的杨家军。
可林阁老用心极细,另外点了与林氏交好的镇国公府领兵,反而将熟悉兵将的忠庆伯府防在了外面。
忠庆伯府一向中立,这次更是认为朝廷不该立刻大肆出兵,应该徐徐图之,林阁老自然不会让这般态度的人领兵。
可他是阁臣首辅,谁又能将他告发,道他用心险恶?反而那临时监国的王爷,事事拿不定主意,只能请内阁做主。
林阁老和林陈程李四大家族的人,不过半月的工夫,都握稳了权利。
但太子也好,谭廷也罢,都没有消息。
项宜焦急起来,可她现今能做的只有等,可她没能等来谭廷,却在这日一早,就见到不熟悉的面孔上了门。
项宜看到那对夫妻带着人上门的时候,悬了许多日的心,忽然有种落下来的感觉。
该来的,终是避不开的。
这是项宜第一次见到谭朝宽。
这位谭氏阖族目前官位最高的人,今日竟然将京城及京畿的所有谭氏族人都请了过来,还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两位族老坐镇。
他们今日来只有一件事,要换掉谭氏宗子!
谭朝宣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此意,谭建和杨蓁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谭建一步走上前去。
“谭氏一族延续上百年,也未有中途换掉宗子一事,敢问我兄长是做了什么,诸位竟起了此心?”
只是谭朝宣既然敢来,便不是随意上门。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谭建,想到自己当年,正是与谭建这般年岁的谭廷争夺宗子之位,却最终败北,心中多年耻辱一般的滋味泛了上来。
他嗤笑了一声,嗓音阴冷三分,与谭廷谭建有三分相似的脸上,因着这份阴冷,与他们再不相同。
他开了口。
“谭廷若是稳稳当当做他的宗子,必不会有人要来将他换下。可是他做了什么,你们还不知道吧?”
他说着,目光从谭建杨蓁身上掠过,目光直直落在项宜身上。
“他如今就在那造反之地,干扰朝廷出兵镇压反军,还妄图为那些造反的庶族言语,请宫中三思。他这是要置谭氏一族于死地!”
话音落地,项宜和谭家夫妻皆是没有想到。
可再一想,项宜又好像觉得并不意外了。
林阁老匆忙下令出兵,铁腕镇压庶族,若是没有人上前制止,一旦在这个关头激起民愤,后果不堪设想。
必然有人会上前阻拦,但项宜没想到,这人就是自家的大爷。
项宜一时间门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谭朝宣却目光落在她身上,继续把话说完。
“谭家宗子谭廷,多次为庶族寒门奔走呼喊,枉顾家族利益,此次又挺身阻拦朝廷镇压反军,其身不正,其行有缺,如何能继续做一族宗子?”
谭朝宣说着,目光从一众前来的谭氏族人身上扫过,最后哼笑了一声,看向了项宜。
“私以为,谭廷自娶了这贪官门庭出身的庶族女子之后,便已经不再适合做宗子了,更不要说如今又将此女带进京城,放于身边。有庶族女在他耳边扰其行志,他如何还能一心一意领好族人?谭氏已经没了昔日光辉,若再这般由着谭廷将宗子当下去,只会分崩离析,乃至阖族遭难,也未可知!”
谭朝宣说了长长一段,最后归于那句话。
“今日,谭氏必须换了他这宗子!”
话音落地,今日前来的不少族人都皱了眉,隐隐露出些赞同来。
毕竟一族宗子,为家族利益着想,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
见状,谭建脸色青白了几分,杨蓁禁不住看了自家嫂子一眼,看到项宜眼眸垂落了下来,立在一旁没有言语。
宣二夫人却在项宜的反应里,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她扬着下巴,眼眸向下看着眼前的庶族女。
一个污名在身,拿着婚书上门的庶族女子,当初在京城路上与她的马车相遇,竟还拿出宗妇的架势,在她脸前耀武扬威。
那时候她就想,这卑贱的庶族女,到底还能趾高气昂到什么时候呢?
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她那宗子夫君,马上就做不了这宗子了。
谭氏也是泱泱大族,不可能轻易散落一地,他们这次进京,早就接到了四大家族的意思。
宣二夫人看向身边的丈夫,她的丈夫亦是宗家的出身,是谭氏最高的官员,更是四大家族都看好的谭氏的宗子。
她心潮澎湃了起来,终于觉得自己在这庶族女面前扬眉吐气了。
而谭朝宣,则完全十拿九稳,由着在座的族人好生想明白,接下来应该选谁来当这个宗子。
一旦京城定下来,他身后有这些在京的官员支持,清崡那边就不在话下了。
谭朝宣悠悠喝起了茶来。
四大家族要将庶族寒门彻底压在身下,就此彻底成为世族的努力,他那堂侄谭廷什么都不懂,还顺着东宫的意思,要替寒门做主。
想不到吧,如今东宫也失踪了。
失踪了那么多日,结果只能是另立东宫。
这样的时候,那谭廷还去依靠谁呢?
林陈程李四大家族,只要经此一役站稳了脚跟,以后千千万万年,便是这片土地最尊贵的存在,哪怕是换了皇帝,他们也已然是尊贵的姓氏。
姓氏高低贵贱一分,一人从出生便定下了这辈子的身份。
谭氏不跟紧四大家族,难道还与他们作对,沦落成卑贱的庶族吗?
不过,四大家族未能成事之前,这话谭朝宣不便说出来,说出来也未必有人信。
但这已经是大势所趋了。
他再次提醒在座众族人。
“不说旁的,只说世族庶族如此矛盾,谭家也容不得一个娶了庶族女做妻子的宗子吧!”
外面的世家子,连寒门出身的西席先生都撵了出去。
而他们的宗子还娶了庶族女做正妻。
这让他们在其他世族子弟之间门,在世族的官员之间门,亦不好做。
众人目光纷纷落在项宜身上,目光里敌意重了起来。
谭建一步上前,将自己嫂子挡在了身后,杨蓁更是握紧了项宜的手。
但他们站在她身边,也挡不住旁人质疑与不看好的眼光。
项宜心里有什么决定渐渐形成了。
只是她一时还没有言语,恰有侍卫过来通禀了事情。
是有关项寓的事情,项宜立刻示意侍卫去一旁说话。
她一走,众人不必当着她的面,更是低声讨论起来。
世庶之间门如今是何情形,众人心里都有数。
谭朝宣夫妇越发气定神闲起来。
今次换宗子,对一众族人百利而无一害。谭朝宣必须要趁此时机,在谭廷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就一举拿下宗子之位。
待谭廷回来,族人已经奔向了他,自然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谭朝宣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也无意再拖下去,他见族人渐渐都质疑起来,他与特特请来的族老暗暗对了眼神。
夫妇二人都站了起来,谭朝宣更是向前走到了堂中。
他声音宽和起来,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更像一个宽和而平易近人的一族宗子。
“诸位,今次谭氏可是站在了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灾祸。诸位可想好了没有,可还容得那与庶族从往过密的谭廷,继续做宗子吗?”
这话一出,他便看到不少还有些犹豫的人,似乎有了决定。
谭朝宣眼中喜意都要溢了出来。
而宣二夫人转头,恰看到项宜又返回了堂内。
那谭建夫妻都有些乱了,连声让族人们再三思量。
可再怎么思量,宗子谭廷与庶族从往过密也是事实。
宣二夫人就等着看接下来,谭廷被革除宗子之位,那项氏是什么表情了。
想必一定能让她心满意足
她神思一闪的工夫,谭朝宣就让人拿了两个匣子上前,一个红木匣子为空,另一个鸡翅木匣子则是装满了刻了谭氏字样的木牌。
“凡是同意今日革除谭廷宗子之位的,请亲手将木牌放到红木匣子里。木牌有半数以上,则谭廷的宗子今日就坐到了头。”
谭朝宣胸有成竹地伸了手,“诸位请吧。”
他说完,直接示意两位族老先来,几乎是给众族人打样。
这样一来,更是板上钉钉了。
谁料就在此时,忽然有人道了一声。
“且慢。”
众人纷纷朝着声音的源处看了过去,目光都落到了项宜身上。
谭朝宣别打断,眯起了眼睛。
“怎么?我们世族做事,你这个庶族人要来横插一杠?还是说,无知妇人要哭哭啼啼,干扰家族大事?”
他一脸的蔑视。
杨蓁险些上去与他争吵,却被项宜抬手止了。
她自然没有哭啼,也没有吵闹,只是稍有几分低沉。
她笑了一声,目光亦从众人身上掠过,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宗子谭廷,到底配不配当这个宗子,他这些年又为谭氏一族做了多少事,谭氏这些年在各世家之中又怎样的名声,子弟又有怎样的进益,我想各位应该比我清楚吧?”
她这么一提,堂中静了一时。
一众谭氏族人在她这话里,脸色都有几分变化。
谭廷确实做了不少,当下看来不利于世族只利于庶族的事情,但这做宗子的这么多年,为族里尽心尽力的作为,谨守祖训,带领宗族一次一次避过灾难,安稳向上,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项宜一开口,众人便都犹豫了。
谭朝宣再不许小小庶族女,坏了自己的大事。脸色一冷,径直便道。
“可那都是他作为宗子该做的事,弥补不了他犯下的大错。”
他说着,叫了众人,“谭廷与庶族从往过密,在当今就是大罪,你们可要想明白!”
他这么一说,又将犹疑的众人叫回去了几个。
谭朝宣心下稍宽,瞥了项宜一眼。
他倒是看看这庶族女,还有什么话可说?
只是他却见那女子,纤瘦的身子立在堂中,在一众人复杂的目光里,稳稳站着没动。
她没有哭闹,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其实,此事很简单。”
她抬起了眼眸,看向了众人。
众人亦向她看了过来,听见她嗓子低哑,却定定开了口。
“宗子谭廷,不该因为与庶族从往过密而被革除。我愿与谭廷和离,就此离开谭氏,不再相扰。”
话音落地,谭建和杨蓁都慌了神。
“嫂子不可!”
一众族人也都惊讶。
不过这样一来,谭廷还是他们的宗子,他们其实多半还是认可这位年轻有为的宗子。
连两个族老也都犹豫。
宣二夫人不可思议地惊诧了起来,她完全不敢相信,这个卑贱地攀附谭家的女子,竟然会主动和离离开?
她急急去拉谭朝宣,让他想办法。
却被谭朝宣烦躁地一下拨开了她的手。
宣二夫人脸色一僵,但谭朝宣顾不得许多了,他直接道。
“就算如此,谭廷也为庶族牟了不少利,当不得宗子”
但话没说完,就被谭建打断了。
“不管怎样,也要等我大哥回来吧!宣二叔如此着急忙慌,不敢等我大哥回来,是何居心?!”
他在人前一向是温吞的性子,此时疾言厉色,反倒把谭朝宣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项宜看着这个她亲眼看着长大又娶了妻的弟弟,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众族人也都陆陆续续点了头。
“确实,至少要等宗子回来,宗子并未犯下大错,我们亦不能伤了他的心。”
但他们也都看向项宜,虽然没说什么,项宜却明白他们的意思。
如今世族庶族是怎样的光景,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半垂了眼眸,却做了保证。
“诸位放心,今日我便离去。”
她这话说完,众人再没有多言了,陆陆续续离开了谭家老宅。
两族族老见没能成事,也连忙走了。
谭朝宣夫妇本来想着今日必能换下宗子,如何能料到这般情形。
眼下大势已去,两人在谭建夫妻的怒目而视中,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也快步离开了。
那宣二夫人走到门槛处,还绊了一脚。
她如何,旁人并不在意。
只是众人一走,谭建杨蓁就急忙叫了项宜。
“嫂子真要和大哥和离,离开谭家吗?”
项宜垂着眼眸,温和地笑了笑。
“要离开的。”
不仅和那位大爷有关,刚才侍卫来传了信,项寓与人起了口角,那些寒门书生翻出她在谭家做宗妇的事情,认为项寓作为庶族的身份亦不单纯,还言语提及项直渊的死或许不值得可惜
那些人越说越过,甚至要将项寓绑起来游行。
项宜说着,声音越发低了下来,哑哑地露出些许轻颤。
“我必须要从谭家离开了”
她说完,让丫鬟拿了纸笔。
风从四面八方吹进窗户大开的厅堂,将厅堂中的浊气一扫而空。
项宜默然提起笔来,右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她有左手扣住了右手的手腕,强行稳住了自己的手。
风吹起浓重的墨香,冲着人的鼻腔,又冲进了眼中。
项宜极快地眨了眼睛,尽力让视线清晰一些,她再次稳住了自己的手,提笔下写三个大字——
和离书。
杨蓁气得哭了起来,要去提剑砍了外面的人,谭建一边拉她,一边叫了项宜。
“嫂子大哥临行前专门叮嘱我照看好你,如今”
项宜让他们夫妻都不要生气自责,“怪不得你们,”她尽量一如往日温和,“阿蓁月份大了,不要乱来动了胎气。”
她说着,微微顿了一下,压下翻涌的情绪,才道。
“我走之后,你们要守好门庭,一切等大爷回来再说吧。”
项宜知道自己不能停留。
她已经做了保证,若是不离开,反而落了口实。
项宜转身离开了大堂,吩咐了乔荇去给她收拾东西。
说起这话,她眼前划过从前的事,不由地就有些想笑。
乔荇帮她收拾了那么多次东西,每一次都被那位大爷又勒令放回原处了。
但今次不能了,她今次是真的要走了,真的要离开谭家,离开他了
正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项宜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放越零散了。
她嫁进谭家的八抬嫁妆箱子,早就已经放不下如今的东西了。
项宜看着满屋子的东西,站在门口怔了半晌,她眼中溢出水幕,被她压下来,再溢出,又被她压了下来。
只是当她收拾柜子里的玉石、小印,无意间门发现一个小匣子的时候,项宜愣了一愣。
那匣子里用丝绸盖住了一只小印。
项宜从细滑的丝绸里,取出那方印的时候,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那是一方不怎么贵重的黄色玉石,经过细细雕花打磨,刻成的小印。
而印上是一个不甚常见的古体字——和。
和字印,她早在去年就托吉祥印铺卖出去的和字印,姜掌柜还告诉她,买印的人珍惜这印,特特开了一个高价。
因为那一笔卖印的高价,她暗暗开心了好久。
那时她怎么可能会想到,买下印的识宝之人,其实就是那位大爷
和字印就卧在项宜掌心,项宜看着那个她亲手刻下的“和”字。
眼眶酸到了极点,再也持不住眼中的泪,一颗泪珠倏然滚落了下来。
正正砸在和字小印上。
乔荇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夫人坐在了柜子边的绣墩上。
高高大大的一旁木柜下,她低头坐在小小绣墩上,侧着的脸上,眼睛红的不行。
乔荇心酸的不行,想到自己跟着姑娘,从老爷离世之后,看着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委屈,还以为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了,万万想不到
乔荇止不住抽了一下鼻子,项宜听见她的声音,便急忙擦掉了那行眼泪。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起来东西,只是转头的时候,看到了乔荇手里还拿着两封信。
“那是什么信?”她的嗓音还有些哑。
乔荇回答,“是齐老夫人给夫人的,说是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两位老爷的信。”
项宜接过信想起来了。
那天,她和谭廷去齐家,齐老太爷和老夫人想起了他们这桩姻缘的由来,说起彼时,两位父亲不甚能拿的定主意,为了这桩婚事,都写了信给齐老太爷,问问齐老太爷的意思。
后来两家结成了亲事,各自都给老太爷送了一车的酒。
老太爷还笑着同她说,“你爹送的酒,比他爹送的好喝多了!”
项宜缓缓拆开了两封旧年泛黄的书信,属于两位父亲的完全不一样的字迹,似乎伴着两位父亲慈祥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眼前。
那是十三年前的某天,一场大雨将人拦在了路上。
两位父亲在一间门茶馆避雨时突然相遇。
起初并不熟悉只是互闻其名良久的他们,因着客桌已满,不得不坐到了同一张桌上。
项直渊话少些,低头品茗不怎么言语。
谭朝宽并不介意,反倒点了两盘茶点,主动开了个话头,与他攀谈起来。
两人起初不过聊些闲事,毕竟出身完全不同,在朝中也不熟悉。
直到话题料到了齐老太爷身上。
就此,他们共同的话题越发多了起来。
那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他们从茶馆一直聊到了酒楼。
两人单开了一间门,项直渊点了满桌子的菜,谭朝宽要了一长排的酒。
两人聊着学问,聊着时局,聊着朝中事,聊起世族庶族矛盾渐起,都各自感叹,却惊奇发现,与对方观点竟暗暗相合。
他们聊了许多,半晌,倒也聊起了各自的子女。
谭朝宽突然问了一句,“项兄有没有女儿?”
项直渊点了点头,“我有两颗明珠,小明珠才三岁,大明珠已经八岁了。”
他说起大女儿,眸中满是爱怜,“可怜她母亲没了,她这般年岁,便已经开始照看弟妹,帮我操持家中”
说起女儿,项直渊独自饮了一杯。
谭朝宽听了,眼眸亮了亮,“项兄长女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懂事、善解人意,不知兄日后要为女儿择怎样夫婿?”
项直渊还没想过这事,听他问起女儿嫁人的事,还有些不舍的不快,但还是顺着谭朝宽的话想了想。
“她同我一样,是个寡言的性子,偏偏心思通透,事事看得明白,又只肯万事往自己肩头扛,我总怕她活的太累,若能找个稳重可靠,能替她撑起一片天的夫婿,我想我的宜珍,便能松快多了。”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女婿去哪儿找。
不想他说完这话,谭朝宽突然站了起来,正经给他行了一礼。
十三年前那日的雨,不知道何时早就已经停了。
窗外的天上,日头从云层后悄然跳脱了出来。
谭朝宽正经行了一礼。
“愚弟长子谭廷,恰比令千金年长两岁,尚未定亲。他是我谭氏一族继我之后的宗子,还算的上是可靠稳重的性子。只是他脾气硬些,不善变通,我只盼能为他聘一位温柔通透、善解人意的姑娘为妻,必然能夫妻琴瑟和鸣。”
他说着,叫了项直渊。
“我今日见了项兄,便一见如故,再听闻兄家中千金,正同犬子性子互补,不知你我两家结为亲家,项兄意下如何?”
“啊?”
项直渊都被他说蒙了,他可没想过这事,“可你家要的是世家宗妇呀?不娶世家之女吗?”
谭朝宽摆手,眼眸亮了起来。
“正因如此,更该娶寒门女子才对。只有这般,世族庶族才能慢慢相和。”
这话说得项直渊动了心。
那天,他们喝了一宿的酒。
项直渊都喝迷糊了,眼神打晃间门,见谭朝宽推过来一张纸。
“是我草拟的两家缔结婚约之书,项兄回去好好看看,若能结缔此婚,必是两族之喜!”
他说完,就道还要赶路,不便多留地走了。
项直渊拿着那婚书,眼神恍惚着看了良久,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长女宜珍,穿着大红嫁衣,站在一个高挺的男子身边。
雨幕里,男人为她撑起伞,他护着她,将风雨悉数挡在了身后
醉眼朦胧着,项直渊看着那婚书,笑了起来。
“看来,正是我宜珍的良缘了。”
闷热到了极点的天气,不知何时亦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
项宜看完两位父亲的信,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全都滚落了下来。
她还想再压制自己,可终是压制不住了。
她捂起了眼睛,趴在了书案上,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臂里,压制不住地哭出了声来。
她的哭声与窗外的雨声交混在了一起,又被雨声淹没。
项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外面天都要暗了下来。
她知道还有许多眼睛盯着她,她不能再留下了。
项宜站起了身来,慢慢收起两位父亲的信,将那两封信封存起来,从怀中掏出另外一封信。
她指尖发颤地将那信放在了书案之上。
和离书。
十三年前,两位父亲替他们结缔的这场婚姻,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项宜一遍一遍擦掉不停滚落的眼泪,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和离书,嗓音嘶哑地轻声道了一句。
“谭元直,别生气”
话音落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门里,融于了寂静之中。
项宜万不敢再停留一息,最后看了一眼这间门房,转身快步离开。
门咣当一响。
属于两个人的房间门,空落落地再没有剩下一人,只有那书案上独独放着的一封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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