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骏马驰骋在无边旷野之上。
有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造反军和当地官兵暂时休战,谭廷自不能再多留,他身上另有君令,须得尽快返回京城。
只是越靠近京城,沿途各地的情况便越是令人惊诧。
谭廷回京这一路,便遇上三宗当地庶族和本地世族之间的冲突,其中就有世家将招来的寒门赘婿撵出了门去,寒门庶族却不接纳,反而嗤笑那人当年攀附世族,如今便是恶果。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有太多的人投身进此,拉扯着世庶之间矛盾的沟壑。
有些人是自以为是,有些人是盲目跟随,有些人则是暗藏私心,但他们高呼的声音太大,让太多本就看不清想不明白的人,越发地没了主张,而他们则高举清除异己的大旗,凡是与他们意见不同的,便是恶人恶鬼,完全不能容。
京畿都成了这般,而被四大家族临时掌控的京城如今是何模样,谭廷难以想象。
他回了京。
进京的城门处便盘查极其严格,再进了京城内,许多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都空了大半,店面要么关门,要么只留一条缝隙。
谭廷再不及细究这些,急忙回了谭家老宅。
谭家自外间听来没什么动静,此处一如往日整齐,他快步走上前,门房见自己大爷回来了,又惊又喜,急着往里面通报。
“快快告诉二爷,大爷回来了!”
谭廷一听谭建稳在家中,当下放了半边心。
他想他那回了京城的堂叔谭朝宣,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毫无动静,他只怕谭建没经过这样的事,做不好,如今看来谭朝宣也没有掀出什么浪来。
谭廷没得工夫在门口等谭建,他担心家中的妻日子不好过。
刚才在城门口,他遇到了槐宁李氏的人,李家仆从在各处找人,见了谭廷都连忙行礼。
谭廷问了一句他们在作甚,得了回应才知晓,槐川李氏搞鬼,逼得苗氏不告而别,李程许连着找了好些天的人,至今还没有苗氏下落。
兵荒马乱,一个女子如何在外行走?
谭廷念及此,便也想到了家中的妻,他回正院的脚步加快了起来。
不过他还没有到正院门口,就见到了几乎是跑过来的弟弟谭建。
“大哥!大哥回来了!”谭建一眼看到自己大哥,止不住激动起来。
谭廷见谭建周身稳妥,也松了口气。
“看来没出什么大事”他说着,已经到了正院门前。
谭建都听说他回来了,宜珍一定也知道了,谭廷不由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院子里一如寻常,庭院墙角,她说得那只早菊开出了小瓣,可他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正房的窗子关着,他亦看不到她在窗下的样子。
“宜珍?”
无人回应。
谭廷心头快跳了一下,转头问了谭建一句。
“你嫂子呢?”
谭建嗓音有些发紧地回了他大哥。
“嫂子没、没在家”
“你把她送走了?”
谭廷皱起了眉来,但想到苗氏的事情,又觉得若是送走了也好。
他问了这句,还是禁不住往正院走了进去。
“是送去温泉山庄了吗?”
谭建听到大哥这般问话,要说的话都快不敢说出来了。
可他知道,这事是根本不可能瞒住大哥的。
“哥”他突然叫了谭廷一声。
谭廷在这声里,脚步停顿了一下,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盯住了谭建。
“你要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一路赶过来的嗓音,干涸而沙哑。
他问了,见谭建脸色难看极了地说出了口。
“嫂子、嫂子她走了,留下和离书走了”
谭建话音落地,整个庭院里安静到了极点。
谭廷在僵硬的一顿之后,一把推开了正房的门。
门咣当一响,而房里空空荡荡的,可谭廷却一转头,看见了安安静静被放在书案上的一封书信。
“和离书”的字样,刺着他的眼睛。
房间里已经清了,属于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带走了,除了和离书,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谭廷怔怔立在那,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封和离书。
她与他和离了
谭廷耳边轰轰一阵乱响,喉头有发紧的拧痛感。
她又给他留了信就走了……
他们这桩婚,成得艰难,过得摇晃,如今终于两人心有印照,却还是走到了和离的地步吗?
父亲当年早早为他定下这桩婚,应该就是盼着世族庶族能渐渐和睦。
可两族却越走越远,而他们的婚事,如悬丝而行,终是在这一日,溃然碎裂了吗?
谭廷心头一痛。
可他不甘心!
若是之前,他恐怕会以为,她是真的不再看好这桩婚事,又退缩了,又想离开他了。
可如今,谭廷想到她给自己送的那封信,她明明说,庭院早菊就要开了,盼他勿误花期,怎么会随意抛夫?!
谭廷心口一紧,不禁想到什么,转身问住了谭建。
“是不是谭朝宣来了?!”
“是谭朝宣!”谭建立时回应了谭廷,“大哥,正是他欲替下大哥坐上宗子之位,口口声声称大哥与庶族从往过密,嫂子这才”
“果、然。”谭廷攥紧了手。
谭建把当时的境况都说了,说起京城疯魔一般的状况,说起谭朝宣招来了许多族人,说起谭朝宣夫妇几乎指着项宜,鄙视她庶族的身份
谭廷听着,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妻挺着单薄脊背,就那么一个人站在一群世族人面前,没有人在她背后替她撑腰,只能被谭朝宣为首的那些人言语鄙夷,最后又不得不在那些人的目光里,离开谭家
心口一阵一阵的酸涩发疼,谭廷手下紧紧攥了起来,指骨噼啪得响亮。
他只想立刻去把她接过来!
但这个关头,接回来项宜,只会把她更架到了火上烤。
谭廷脸色紧压着,先问了谭朝宣夫妻的情况,又问了他请来的两位族老,还有当时在大堂里替谭朝宣说话的人。
谭建早就把这些人名字记好了,当下一个不漏地将谭朝宣和拥戴他的人,名字全都说给了他大哥。
谭廷恨声冷笑。
“拿纸记好他们的名字!真劳烦他们记挂我这么多年,待过些日,我必让他们知道,谭氏宗子到底有怎样的权柄!”
他道完这句,指骨又是一阵噼啪作响。
谭廷抿嘴沉默半晌,想到妻子在京里没个去处,又细细问了谭建。
“你嫂子离家去了何处?你可派人跟着了?可否稳妥?”
谭建回道。
“嫂子去薄云书院了,寓哥儿因为替他书院世家出身先生说话,与那些同窗吵了几句,又被人提到了嫂子在我们家做宗妇的事,被那些发了疯的学子绑了起来游行,嫂子怕寓哥儿出事,离开咱们家就去书院了”
谭廷皱起眉来。
这件事他也听说了,薄云书院有不少世家出身的先生,他们不受林陈程李挑唆,冒着与各自宗家作对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还尽力说和,却被书院里一部分癫狂的年轻寒门学子不认可。
项寓许就是为这些理智的先生,说了几句理智的话,所以才被挑了错处,绑了起来。
宜珍素来把自己弟弟妹妹当作眼珠,如何能不心急去救弟弟?
谭建又说了些话,见大哥脸色一直不好,便一时没再多言,请大哥先休息,自己快步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谭廷自己了,他一直盯着那封和离书,走到了书案前,嘴角压成了一条冷直的线,拿了起来。
前些日,她给他写的那封小信,他来来回回看了好些遍,心里还想着,她的字写的那么好看,话说得那般好听,缘何不多给他写几封?日后在家中,他也要让她多写一些心里的话给他才行。
谁想到,他再次见到她又给她留下的书信,竟然,是和离书?!
谭廷嘴角越压越紧。
他知道她是无奈之举,她亦受了那些人的委屈,只是,她就不能再等他几日?
等他回来,一切自有他想办法!
可她没等他回来就走了。
谭廷心下莫名郁郁,他不晓得,她这般与他和离,究竟,多少是为了项寓,多少是为了他
念及此,男人声音哑而沉,在被他周身的不善之气荡涤的空气里,闷闷地盘旋。
“项宜珍,你有没有想过,我会生气。”
谭廷令又派了人去护着他离家出走的妻,在谭建问他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他没有回答。
当天,他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传信,换了衣裳,悄然出城去了。
项宜去了薄云书院。
她是以和离之后的身份出现的,那些要绑着项寓游行的人见了,竟也无法反驳了。
只是项寓听说姐姐是和离之后来的,震惊不已。
从前长姐在谭家过得不顺的年月,他几乎天天想着早早中举,把姐姐接回来,可后来看到谭家大爷对姐姐亦有了真情真意,他那和离的念头早就没有再起了。
长姐能过得好,便是最好的。
可如今,她竟然还是和离了吗?!
“是不是我替先生说话,连累姐姐了?!”
项宜连道不是,一边拿了帕子替他擦了被打伤的脸,一边简略说了两句谭家的事情。
项宜无意多言自己与那位大爷和离的事情,只是看着弟弟笑了笑。
“阿寓做的对,那几位世族的先生,能在这般关头暂时脱离宗族的干涉,来弥合两族关系,他们又被寒门的学生们冷眼看待,若是再没有人肯替他们说话,该是何其寒心?”
项宜拍了拍弟弟肩膀,“我的阿寓能替先生们说话,可见并没有被冲昏了头脑,你年纪虽轻,却能看得清事情,姐姐自是欣慰的。”
弟弟从小就是冲动的性子,这一次,那么多人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他还保持了理智。
项宜是真心感到欣慰。
她护在羽翼之下多年的弟弟,到底是长大了!
只不过,可还是有太多寒门书生们,和叫嚣的世族子弟一样,已经丧失了理智。
项宜项寓姐弟的身份太敏感了,项宜一来,便有书院的先生,让他们姐弟不要多停留,免得被人盯上,再遇无妄之灾。
况且项寓也被那些书生们推搡得,身上多处青紫伤痕。
项宜干脆带着弟弟一起走,“我们暂避风头,先静观其变吧。”
但她刚带上项寓,项寓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宁不,二姐呢?她没有跟你离开谭家吗?”
宁宁早就离开谭家了,只不过项宜都还没来得及告诉项寓。
她此番见到项寓在这般事情上,大是大非已经能分得清,想了想,与他俱都实话实说了。
她说起宁宁的身世,说起她生母本与自己母亲是故友,又说起了在温泉山庄,她们找到了宁宁母亲,并且顺利救出来的事情。
少年听到这里,眼睛腾的一下亮了起来。
“她母亲将她认领走了?!她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项宜见他这般,当然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得,但却还是给弟弟泼了一盆冷水。
“她母亲没有将她认走,宁宁还是姓项。”
话音落地,项寓身形僵了一僵。
项宜暗暗叹气,莫名地竟想到自己那日写下和离书的情形。
她眼睛有些红,拍了拍项寓。
“阿寓,姻缘不能强求,就算这些都不成问题,宁宁要不要接受你,还是另外的事我想,以后等你大一些再说吧。”
她说完,怕弟弟还是心有不甘不能接受,正欲再劝两句,却听见少年人,嗓音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变得似乎沉稳起来。
他微落两分神色,缓声开了口。
“我晓得的,本就是我肖想了不该想的事。以后,我会更多心思放在举业上的,长姐不用担心。”
项宜听得心头软成了一滩水。
她细细抚了抚弟弟的肩头。
离开薄云书院,她们姐弟一时也没有旁的地方去了。
项宜准备带着弟弟返回老家,这样的情形何时能停止,项宜不知道,他们若能在老家安稳的闭门读书,也不失为一个度过难关的办法。
项宜想到这,也想到了那位大爷,向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看到她留下的和离书,会不会生气
但走之前,项宜又提了一件事。
“我想去看看宁宁母女,顺便同她们辞行。”
她这般说了,就见弟弟垂了眼眸。
他说他就不去了,“我在外面等姐姐。”
“好。”
姐弟两人离开薄云书院,就暗暗换了装扮,去了沈雁和宁宁住的地方。
谭家暗中保护的人手都乔装打扮,沈雁和宁宁更是改名换姓,项宜此番前去,也做了多番遮掩。
前些日,她们母女还来信问她有没有被为难,还说,若是在谭家不合适,就与她们一起暂住些日子。
项宜彼时觉得,她们母女应该在新地方过得不错。
可谁想,项宜今次到了,院子竟然空了。
谭建留给她的侍卫连番确定,确实是这里,怎么可能没有人。
直到突然有人从暗处上了前来。
来人正是谭廷安排在此处保护沈雁母女的人,他受了重伤,见了项宜认出是夫人,连忙行礼。
“夫人赎罪,昨夜来了一伙人,他们的人手是我们的三倍,我们实在没能抵挡得住,他们已经把太太和姑娘掠走了!不知夫人今日前来,早间也回京传了信!”
项宜听完,一阵头晕目眩。
“是林府的人?”
受伤的侍卫说是,“约莫正是因为这些日四下里乱得不行,不少人在街上乱窜乱闹,也令太太和姑娘的处所走漏了风声,所以才”
如今乱成这样,而京城又是林陈程李掌权,林序要找到沈雁母女,正是时机。
可沈雁才跟那个逃离魔爪,此番竟又被抓了回去。
这次连宁宁,都一并被抓走了。
京城,一处门头上没有匾额的隐秘院落。
林序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看着她白净的小脸上,五官几乎与沈雁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而细细看去,小姑娘的眼睛又生着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样子。
林序又惊又喜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只见着她满眼警惕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同她放柔了声音,轻轻朝她招手。
“宁宁,是爹爹,快到爹爹这儿来”
他一副儒雅模样,又这般柔声开了口。
可小姑娘却惊怕地,向后连退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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